生产小队的一天 ——王文峰 太行山晋中的舂季,虽然大部分庄稼已开始锄草间苗,但依然有几种作物未进行播种。因为这里主要是以种杂粮为主,而有些种类是有着严格季节性要求的。如莜麦、荞麦、黍子等。 所以,早晨从起床至吃早饭这两个小时,全队人马就合理安排在诸户就近出粪,为即将要播种的作物准备底肥。 村东边土崖头上的天空,虽然还散布着些许星星,然而已明显泛出几丝微微的灰白色。这个时候,队长那熟悉的、带有点女人细调的声音就喊开了:“大伙赶紧起来!西堰上的人都去大臭家出猪粪,崖边的人去二圪蛋家担茅粪!”他沿着高低不平的胡同边拐弯,边重复吼着。 随着吱呀呀的街门声,人们陆陆续续,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分别挑着箩筐或茅锅,到了各自所在地。 人们自觉并顺从地按照队长的分工,有的负责在茅房执茅勺往起掏大粪,有的在猪圈里往圈外铲猪粪,而大部分社员则是挑粪。 早晨社员之间相互搭话是不多的。人们默契地配合着,挑着担子穿梭在胡同里,只听见脚底踏着磨得溜光的石头,而发出特有的脚步声。 猥琐的二猫还是不甘寂寞,挑着一担大粪,驻足向正在做饭的二圪蛋媳妇问:“二嫂,吃甚饭呀?” “能吃甚?馇馇。”(较稠的棒子面糊糊) “炒甚菜呀?” 二猫还要问下去,二圪蛋媳妇便捂住嘴:“臭煞呀!快走哇!” “臭哩?进茅房掏一阵子茅粪就不臭了!不是说掏茅粪不臭,炸油条不香吗?”见二圪蛋媳妇不待搭理他,二猫一脸窘态地怏然走开。 当鲜红的日头被朝霞簇拥着,在村东土崖头上露出半边笑脸的时候,队长下令:“大伙散工吧!前晌统一都去红土坡锄豆!” 舂桃还没来得及喝完最后一口粥,便发现三萍已扛着锄头,站在了她家院中等她。她匆匆撂下饭碗,急忙与三萍往地里走去。 村里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遍布在岭上,而这些岭地,因为土壤贫瘠且交通不便,只适合种一些产量低,生长周期短的农作物。如谷子、大豆、莜麦、荞麦、土豆、胡萝卜与黍子等。山坳间的平地,则一律种产量较高的玉茭。 连绵起伏气势雄浑的太行山,有的层恋叠嶂,有的奇峰罗列,有的千沟万壑。 我们家居住的地方,则是一个土丘与白砂石混杂的地理环境。 山上,既无东北古木参天的苍松翠柏,更无江南那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的植被。土沟与山壑间,偶尔冒出几颗杨柳树,坡上则零星生长着青蒿、狗尾草、艾草、酸枣藤等。 劳力们走到地头,也算走了不短的路程,坐下来略等齐后来社员,便开始锄地。 这里春季雨水很少,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故此,地里比较干涸。队长依然是一马当先,锄两垄走在最前头。只见张张锄头翻舞挥动着,不时映出道道银光,疏松的地皮被划破后,荡起了团团土尘。细心与有经验的老社员,认真地弯下腰,把长在豆苗间的杂草用手薅起来。不一阵,人们已是汗流如注。 劳作间,说一阵子趣话是肯定的事。其内容基本上是两方面的:前两个小时肚子不太饿的时候,说的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而后两个小时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转到吃的方面了。 自然少不了二猫打头。 “春桃,找下婆家了没?” “俺不大哩。” “那玩意儿,一撑就大了!” 冰雪聪明的春桃倏地面颊绯红。旁边小六他们几个,也会意的发出了一阵笑声。队长不反对社员们逗趣,笑声反而能使疲惫的身躯得到一些缓解。 每块地的面积不大,人们锄完一块,自觉地挪到堰下的另一块接着锄。不觉得,好几块大豆已被锄得焕然一新。接近晌午,兴许是都饿了,小六问:“二猫,你说油条香,还是扁食(饺子)香?” “还是油条香!” “扁食香!”三萍说。听他们几个这么一说,几个劳力纷纷流露出不同的表情,有的甚至淌出一丝口水。其实,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现象。 随着体力的下降,已是晌午时分了。队长竖起锄柄,鞋子在上面用力磕几下:“散工哇!后晌都去柳树湾锄山药蛋!” 男男女女的社员们,有的坐下脱鞋磕掉里面的土渣,有的找块小石头擦擦锄板,便陆续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各家吃的午饭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玉茭面。玉茭面就是这里的主食。平时是没有白面吃的,每家只有来了亲戚或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白面。仅用玉茭面无法做成丰富的面食,因为它没有粘性。所以,就在玉茭面里掺进少部分“榆皮面”。(用榆树皮和根磨成发粘的粉)这种面大大增加了面的粘性,可以做成抿尖、猫耳朵、饸烙、剔尖等。饭熟后,大伙从来没有在饭桌上吃饭的习惯,而是端着一大碗饭,坐在街门口的石头上,或者是蹲在两街旁,边吃边侃。 午后,年龄大一点儿的老头端碗面汤蹲在街门口喝着,一些年轻社员则还在酣睡。这时队长又喊开了:“赶紧都起来,起来往柳树湾走了!” 微风飘过来,其间夹杂着植物与泥土的馨香,沁人心脾。 如果春季雨水充足,山药蛋的禾苗一定是直楞楞墨绿色的,而且叶子上还长满了一层白绒。而今年显然缺少雨水,从而幼苗显得有点儿蔫吧。第一个跳下地的自然还是队长。大家依次排开,又开始了下午的劳作。锄山药蛋,除了松土、去草外,还得把土涌在秧的根部,这样才能使山药蛋结得更大。人们娴熟地劳动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社员,不时指拨着刚刚辍学的年轻后生,教他如何锄庄稼。 平时在地里见到的,基本上是这样的阵势:队长干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副队长与几个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然后是身板强壮的小伙,再下来是年轻的姑娘们,最后是年龄偏大的社员。只见大伙儿的锄头锄入地皮,瞬间把土层划破,发出了呼啦呼啦的响声。 两个小时后,已经锄完了数块地 。队长在地头喊道:“大伙吃袋烟哇!” 所谓吃袋烟,就是休息片刻的意思。于是乎,大家有的到地边把锄头横倒在地,坐在上面休息起来。姑娘们则两个一对,三个一群,去堰下、土丘后等,找个避开男人目光的地方,撒尿去了。抽烟的男人们聚到一块,把自己的烟袋锅子伸进别人的烟口袋里,相互交换着抽。四叔脸上洋溢着几丝得意,掏出半盒火车牌香烟,递给身旁的俩人:“吃一根洋旱烟哇!” “啊呀,工人小子(儿子)又给你买好烟了?” 四叔点点头,脸上更显出几分怡悦。 “听说东头秀花寻下工作汉了?” 三萍问。 “嗯,在县上化肥厂当工人哩!” 几个姑娘不自觉地发出几声唏嘘。在当地,能找一个有固定工作的汉子,是村姑梦寐以求的目标。而城镇户口一般是不找农村户口姑娘的。秀花之所以找了个工作汉,是因为她生得俊俏,而男方丑陋,双方各取所需。关于当时姑娘们择偶的标准,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干二军三工人,死也不嫁给你受苦人。(农民统一称:受苦人。干部、工人,包括城镇户口的人统一称:工作人。) “西头梅梅好像也寻下汉了,家里条件不赖,有三大件。”有人说。所谓“三大件”,指的是缝纫机、手表与自行车。 大家正聊在兴头上,此时队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动弹哇!”大伙便相继回到自己的垄背上,锄了起来。 一阵无声的劳动,气氛稍显窘迫,有点儿令人无所适从。一只麻雀飞来,落在了地边的酸枣藤上,上下摇曳着。兴许是触景生情,二猫边锄着,哼起了开花调。 “山麻雀飞在圪针上,得病得在,妹妹呀,你身上。” 唱毕,三角肉眼皮底下那一双贼溜溜的黑眼珠子,朝春桃斜视过去。而春桃则毫无感触,漠然置之。见她没有理会,又唱到: “谷地里带高粱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妹妹呀,数你好。” 然而还是没有引来任何一位姑娘的注意。 天色渐晚,社员锄地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而且相继不时朝西边的山梁望着。只有日头从那里落下,才能真正盼到散工。此时,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哭着找上地来。 原来,是二圪蛋的大小子抢了国强儿子的水果糖,而对方又打了他,从而俩孩子哭着上地告状来了。二圪蛋媳妇斥责道:“你抢人家糖做甚?” “俺也要吃水果糖!” “吃甚水果糖哩,人家有爸爸,你没爸爸,你光有爹!” 在村里,多年形成一个潜规则,孩子的父母如果是干部、工人(包括农民合同制工人)或城镇户口,则都叫爸爸妈妈,而父母都是农民,则都叫爹娘。不言而喻,叫爸爸的有钱,叫爹的没钱。孩子黑黢黢附满污垢的脸上,清晰地现出两道泪痕。二圪蛋媳妇赶忙从兜里掏出上地时顺便在路边摘的两把干酸枣,分别装在俩孩子的布袋里,才哄肯不哭。 家乡的落日是一幅美丽的图画。红彤彤的太阳辛苦了一整天,似乎也困了,想躲到西边的山梁下休息。队长望着似塔似螺,依岭而建,层层叠叠的梯田,脸上掠过一丝欣慰。是啊,这简直就是一幅画面。农民才是真正的画家。 “今日早点儿散工,后寨赶庙会唱戏,年轻人们去瞧戏哇!”队长发话。其实不用他说,年轻的小伙与姑娘们即使走上十里八里,也都会去的。因为并不是大家爱看戏,重要的这是一次男女交流的机会。 回家路上,男人戴着草帽,女人围着头巾,清一色的扛着锄头,排成长长的队伍,显得有几分威武。天色已暗,顺岭望下去,只见坐落在山坳的村庄,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已冒起了烟柱,开始烧炕。灰白色的烟云盘踞在村庄上空,形成了一个厚厚的平层,甚是壮观。在这平层下面,清楚地听到四爷赶牛入圈的吆喝声,奶奶呵斥孙子的责骂声,三明家黑虎的狂吠声。 2020年11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