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西去 1976年的12月底,我穿上了还没上领章帽徽的军装,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雏燕初飞,广阔天地是书中的烟雨江南,梦里的秋风塞北;忧的是客居他乡的贫困之家,体弱多病却强装笑颜慈母。还有几分豪壮,读书时喜欢辛弃疾、陆游、王昌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些倒背如流的诗句,早已造就自己隐隐的边塞情结,曾经多少回梦中横刀越马,壮怀激烈地驰骋的万里边关。 当兵那一年,我家刚从故乡迁至百里以外的一个不大不小山村,村名叫群林,我在群林学校当孩子王。其时全家寄居在老乡家,户主姓赵,从前是经营皮货的手艺人,人称赵皮匠。赵皮匠有一男二女,一家五口住三间房的东边一间,我们一家七口住在西边一间,中间一间是公用厨房。赵皮匠对我从军寄予厚望,一开始就对母亲说,这孩子当兵一定有出息,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还信誓旦旦地跟父亲打起赌来。入伍通知书一下来,第二天赵皮匠托的媒人就上门了。媒人说,赵皮匠看好了我的人品,让我在他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中任选一个。赵皮匠两个女儿大的叫岚,小的叫凤,两人相差两岁,岚天真活泼,凤文静腼腆,姐俩是村里有名的靓女。平日里大家都在一个门里进出,两个姑娘哥长哥短地叫着,我们谁也没往这方面想,媒人一出面,大家都不自然起来。那年我刚十九,春心未动,从来没想过定亲一事。加上那几日心情格外沉重,起初的喜忧参半逐渐演变成了自责,暗暗责备自己狠心地抛下了父母和家人去追寻个人梦想是自私行为,甚至有一种背叛家人的罪恶感,让家人在缺少我的情况下艰难度日,种种隐忧乌云般笼罩心头,脆弱的心灵倍受煎熬。在这种情况下,哪有心思谈感情?再说,母亲一心想让我走出农村,不用问也知道母亲不会同意我定亲。所以,我毅然地回绝了这门亲事。公用厨房里有一口能装五六担水的水缸,平时都是我和赵家的长子去村中的水井担水,我担的时候居多。在我入伍走的前一天,从未担过水的岚忽然一担接一担地担起水来,沉重的扁担压得她整个人矮了一截,心疼得赵家母亲眼泪快下来了,我过去抢了几次扁担岚就是不撒手,一向快人快语的她泪眼汪汪地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担起扁担走出家门,我知道她这是记恨我了。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凤也不见了踪影,直到第二天我才在送行的人群中看到了她的身影。 村里把我送到了五七乡(当时叫五七公社),再由乡武装部把我们送到佳木斯市同桦川县全县的新兵集合,然后再同全市其他县、市的新兵集合,集合地点是火车站,等到全市的新兵全部集合完毕,四百余人的队伍已经蔚为壮观了。 接兵的人告诉我们,我们要去的部队在北京。北京!那可是祖国的心脏,全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我们可是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听着“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长大的,能去北京是多么幸福的事啊。1976年12月26日下午,我怀着浪漫情怀登上了西去的列车。贺敬之歌颂兵团战士奔赴边疆的抒情诗《西去列车的窗口》那激情澎湃的诗句猛然闯进我的脑海: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一站站灯火扑来,象流萤飞走, 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不在九曲黄河的上游,也不是平静的夏夜,是东北广袤无垠原野,是银装素裹、朔风鼓荡的隆冬时节;灯火没有扑来,山岭也没有闪过, 闷罐车一封到顶,除了一个滑动开关的大铁门,就剩下高过头顶的小窗户,因为是寒冬都紧紧的关着,只有在有人解手时才几个人合力把门拉开一条缝。车箱中间一个铁制的小冲天炉毕毕剥剥燃烧着,若明若暗的火光照在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刚登上闷罐车时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么伟大而光荣的使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开始,一群即将奔赴祖国心脏的战士不应该用拉牲口的闷罐车来装载。疑惑和不安充满整个车箱,尽管大家都不说出来,可一双双怀疑又警惕的眼睛已经说明了问题。带兵的干部显然有所察觉,热情地招呼着身边的新兵们,要么嘘寒问暖,要么拉拉家常,极力想办法稳定暗暗躁动的情绪。我虽然也同大家一样对突如其来闷罐车感到愕然,却丝毫没有怀疑是不是真正去北京当兵,也没有把去北京作为我当兵的唯一的理由,直到不知是哪一位战友终于忍耐不住,悄悄说一句“说不定不是去北京,不知道要把咱们拉什么东西地方去呢”,我的心猛然一震,旋即恢复了平静,紧接着尘埋心底的边塞情结春草般生长、蔓延,一种悲壮又激越情怀海潮般拍打着心岸,贺敬之的诗句再次涌进脑海: 呵,大西北这个平静的夏夜 呵,西去列车这不平静的窗口! 你可曾看见:那些年轻人闪亮的眼睛 在遥望六盘山高耸的峰头? 你可曾想见:那些年青人火热的胸口 在渴念人生路上第一个战斗…… 夜幕降临了,黑暗笼罩大地,钢铁长龙风驰电掣地奔驰在东北平原,明亮的车灯箭一样划破漆黑的冬夜。呜……,一声长啸震彻寂静的夜空,山山岭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漫长的征途迎来了第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这时,带兵的班长让我们把行李都打开,把褥子一个挨一个铺在地上,把整个车箱地板变成了一个地铺,再让我们沙丁鱼一样一颠一倒地平躺在铺好地铺上,上面盖上被子。就这样,我们这些睡惯了火炕的东北孩子,躺在了从来未曾睡过的冰凉的车箱地铺上,好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大多都吃过各种各样的苦,这点艰辛一点也没有成为睡眠的障碍,加上经过了一整天的兴奋与失落,疑惑与紧张已经疲倦了,没过多久,我们都伴随着迭起的鼾声和哐且、哐且的车轮撞击铁轨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当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车箱时,新的一天开始了。透过偶尔打开的车箱大门看到广袤无垠的陌生大地,我的心情忽然明快起来。许多年来期盼走出山村,走向广阔世界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理想的腰身终于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我渴望饱览山川大地。当兵前我除了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小山村,最远只到过佳木斯市,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这种渴望多数缘于念书时的课本和偷着读过的课外书。读刘绍棠的《蒲柳人家》,衷情于运河沿岸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充满生机的田园风光:瓜棚柳巷,篱笆藤萝,纵横交错的河汊,星罗棋布的水洼,还有光屁股戏水的顽童,裸浴的村姑,乘船的大汉,唱情歌的艺人,波光鳞鳞的古运河,河面上来往穿梭着上京下卫的货船;两岸的青纱帐,飘逸着泥土芳香;碧绿的瓜田,金盏般的葵花……。读沈从文的《边城》,衷情于湘西秀丽的山水美景:白日映照下的河流,河底色彩斑斓的玛瑙般的石子,水中如浮在空气里的游动的鱼儿,两岸逼人眼目的深翠色的高山,亭亭玉立的细竹,还有朗然入目的、桃杏掩映在悬崖上、在深潭岸边的人家,黄泥的墙,乌黑的瓦……。读《静静的顿河》,甚至衷情于肖洛霍夫笔下的异国风情,顿河的浪花,草原上的绿叶,苍穹上的繁星,还有春水泛滥中的鱼群,麦浪翻滚中的大雁……。 我还渴望火热的部队生活。那时候尽管文化生活极其贫乏,但主旋律教育实实在在。军事题材的电影《战上海》、《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等等战争“大片”不知看了多少遍,那些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战争场景,那些个性鲜明、英勇顽强的英雄形象深深地根植于脑海。还有唱遍大江南北的《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等八个样版戏,是当时文化生活中的丰盛套餐,电影经常看,广播天天听,遇有重大节日身边的文艺骨干还粉墨登场,有模有样扮演起李玉和、杨子荣、洪常青来,就连我这样缺五音少六律,跑调歌舞团第一轮淘汰下来的非文艺骨干,八个样板戏起码有七个戏的台词能倒背如流,一曲“胸有朝阳”、“家住安源”能哼得自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强化教育让我心灵深处充满了英雄主义气概和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看《英雄儿女》想学王成,看《智取威虎山》想学杨子荣,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甚至渴望拥有与保尔和冬妮亚一样的浪漫又纯洁革命爱情…… 坐在车箱里,脑海中反复出现离家时母亲那双迷蒙的双眼,那摸索着送我出门时的姿态,那明显是硬挤出来的苦涩的笑容,那悄悄塞进我包里的家里仅有50元钱,还有那句“妈多想看一眼你穿军装有多神气”……。我一次次强忍着没让潮湿的心海决堤,在心里千百遍对母亲说,妈妈您放心,儿子一定干出个样来,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尽管当时车箱幽暗,偶尔从车箱大门开合间展现的山川大地只是一闪而过,但我坚信,一个崭新的世界和波澜壮阔的新生活很快就会向我走来。 列车从佳木斯出发,经依兰、方正、宾县、哈尔滨、双城、扶余、德惠、长春、公主岭,终于喘息着在四平站停了下来,我们要在这里吃饭。十几节闷罐车的大门“嚯-嚯”地纷纷打开,在车箱中闷了十几小时的我们纷纷跳下车箱。望一眼外面的世界,仍然是东北风情: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地面和屋顶是皑皑白雪;站台内是一排排铁轨和几列临时停靠的长蛇样的列车,站台外是不算高大的灰暗的候车楼,再就是隔离铁路与街道的围墙。由于列车停靠的不是第一站台,带队官兵组织我们以车厢为单位,排成整齐的队列通过天桥向站外开进。站外就餐由当地的军供站提前安排好了,就在车站附近的一家饭馆,极象机关食堂。几百人分别安排在若干个餐厅内,餐厅门口站着当地军供站的工作人员,戴着领章帽徽,都是军人。餐厅内一桌一桌的饭菜已经准备就绪:一盆米饭和一盆东北炖菜,再就是碗筷。我们风卷残云般吃光了桌上的饭菜,多数人没饱,眼睁睁地等着再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时就有工作人员不是理直气壮地小声告诉大家,饭菜就这些,没有添加了。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吱声,带兵官兵中就有人不服,跟军供站的人理论起来,但饭菜是提前准备的,想加时间来不及了。争论间,上车时间已经到了,各车厢带队的官兵只好催促部下排队进站,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向外走去。这时,一个带兵的周排长气不过,临出饭店前“哐”“哐”地把一个餐厅内桌子上的盛饭菜盆子摞在一起端起来就走,饭店工作人员看着不对,过来对周排长说,解放军同志拿盆子干什么,周排长道,不给老子吃饱饭,老子就拿你们的盆子。工作人员被唬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周排长大摇大摆地端着一摞盆子就进了站上了车,在列车即将启动车厢大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周排长把那一摞盆子顺着尚未关闭的车门“咣”地一声抛在了站台上,算是替没吃饱饭的官兵们出了口气(周排长端盆子版权归闫民校老班长所有,老班长为当时接兵领导就在这趟车上)。 列车再次从四平出发,经昌图、开源、铁岭、沈阳,新民、到大虎山又停下了。列车要在大虎山站补充燃料和水(蒸汽机车)。再看一眼车站,已经不见了皑皑白雪,但闪亮的铁轨,临时停靠的列车,灰色的候车楼,隔离的围墙几无二致,感觉不同的是气温明显暖和了,寒风也不那么刮鼻子刮脸了。下车前带队班长通知我们是临时停靠,时间只有30分钟。由于在车上方便实在不方便,所以大家下车后,第一需要是找个厕所方便一下,但望尽站台只有一个位于铁路边沿的厕所。厕所不大,男女两厕只能容纳不超过七八人。一开始大家还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候,看看太慢怕误了时间,解小手的同志就有人带头随便找个背人的地方开始方便,随后大家纷纷效仿,没有了背人的地方,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方便,结果就出现“不似颖川空使酒,誓令疏勒出飞泉”的“壮观”场面;解大手的不好办只好再等,及至时间无多许多人仍没排上号时,有胆大的也开始效仿,找个地方自行方便,结果一呼百应,上百个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大行其事”,“壮观”场面让站内执勤的男同胞瞠目结舌,让女同胞惊惶失措、掩面而逃。等到列车“呜”地一声鸣叫,大家纷纷爬上车箱再看站台时,好一个:英雄不惜身外物,万两黄金晒站台! 以上是唯独的两次让我们走出车箱的停车,其他站点均为临时停靠,有的是会车,有的是加水,虽然有时停靠时间也不算短,甚至有半小时左右时间的,还是没让我们下车。列车经过的站点是听随车的带队班排长们通报的。一路上听了这么多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的站名,充满了好奇与渴望,想看一看他们都什么样又有哪些区别,但车箱大门要么紧紧关着,要么偶尔因为有人要方便才打开一条很有限的缝隙,还要有个身影挡在那里,我们只能坐井观天一样看上一两眼。唯独列车临时停靠车门能打开一会,但看到的无非还是闪亮的铁轨、临时停靠的列车、灰色的候车楼、隔离的围墙……,我对陌生世界的渴望始终被深深关在了昏暗的车箱里。 列车再次从大虎山出发,经锦州、兴城、山海关、秦皇岛、昌黎、唐山,终于到达了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军粮城。 军粮城的名字以前没听说过,以为是只有军人和军粮的地方,一定是个戒备森严的处所。后来才弄清楚,军粮城是个具有千年历史的古镇,因为古代为预防北方奚和契丹的骚扰而在此驻守重兵,当时军队给养依靠南方供给,主要是从江浙沿海饶过胶东半岛再经过渤海西岸到达此地,为转输军粮又修筑城池,故名军粮城。 列车进站前,我们在车箱带队的班排长指挥下做好下车准备,背上背包,提上装满生活用品的提兜,车一停稳,车门一开,我们便鱼贯而下,并在班排长立正、稍息声中整齐地列队在站台上,随后便一队接着一队地向站外开进。车站广场上早就停着一排排整齐的解放10军车,我们在统一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分别上了十几辆军车,等所有官兵都上了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开出了车站。 站在敞棚军车上,视野开阔起来,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急不可耐地观察着纳入视野的陌生世界。红日当空,有朵朵白云映衬,透着异样的光彩和绚丽;阵阵温柔的轻风吹来,淡淡的潮湿,似乎是海洋的味道;街道两旁的绿化带虽然已经冬眠,但并未彻底僵化,潜藏着隐隐生机;青色平顶的民居,黑色柏油街道,没有一丝雪痕;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三三两两的行人,有拎着活鸡的大妈,有推着小车老汉,有骑着自行车的小伙,还有花枝招展的少女,人们都穿着单薄,极似东北初春时节的装束;特别是贯入耳畔浓郁的津腔津味,明白无误告诉自己,我已经迎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时,车队一拐驶出了街区,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向镇外正北方驶去,行进大约一个小时,到达了一个遍布芦苇荡和盐碱沼泽的农场,在几排红砖青瓦的平房前停了下来,这就是北空五七干校,我们即将在这里开始火热的新兵连生活。 (成稿于2011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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