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娜归来!
悲小娜
洁如素缟一挽联,
九天小娜泣无言。
须眉垂首肝肠断,
何日能昭千尺冤。
清明前夕,我在博客上发了《赴老挝诗六首》,有战友问,这首《悲小娜》是怎么回事?这小娜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说,小娜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认识她;但她又和我有关系,她和我们所有赴老参战的战友们有一种天然的情感纠结,今天,我们提起这个名字,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痛,有种说不出的冤。有种说不出的怜惜。对她,我们不愿多想,想多了,就流泪。
那是一个鲁迅说的——把美好事物毁掉的悲剧,一个惨烈的故事。
寇小娜,工程兵143野战医院卫生员,1970年入伍,当年她14岁,1971年15岁赴老挝。出事时,年仅17岁。她漂亮、活泼,阳光,是战友们的开心果;但又单纯,自尊、刚烈,不容丝毫侵犯。
一个晚上,她下夜班之后,和一个住院男兵在护士值班室聊天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部队的“男女”戒律,不觉到了午夜时分。恰遇医院教导员查夜,这位警惕性很高的政工干部,立刻把那个男兵带离,并在另一间房子里宣布要对他们执行战场纪律。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当时的情景,但想象那谈话肯定是异常严厉。因为那场面震惊了尾随而来,在屋外听到谈话的小娜。“执行战场纪律”意谓着什么,小娜不清楚,但无中生有的羞辱,和污迹加身前途,肯定会很快摆在面前。这对一个对未来充满向往,刚在一场山洪中为抢救病员和设备立了三等功的小女兵,光荣与耻辱瞬间出现了逆转。
无法承受的现实,象猛兽一样扑向她。立刻,她做出了过度的应激反应,她返回宿舍,拿起一枝冲锋枪,夜色中离开了医院。她为什么要拿枪?这个念头出现时她是否犹豫过?她要枪做什么?我们无从猜想。她当时是气愤、害怕、还是绝望,也没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没有想去报复谁,她并没有去找那教导员。之所以拿枪,战友们都认为,那只是一个战士在遇到危险时作出的本能动作。
一名战士携枪潜逃——这事件引发惊天的震动,整个入老部队一时都得到了消息,医院的战友彻夜哭喊着寻找,警戒部队在四处“捉拿”,搜查日以继夜进行,今天战友们还记得,当时所有的公路设卡,所有过往的军车检查,所有的男兵都须脱帽。
二十多天后,在距离医院不到四公里的芦苇丛中,人们找到了小娜自杀后的遗体,身边是那枝冲锋枪。遗体已经被野兽撕咬得残缺不全。
这是赴老部队十万军中、10年之内,唯一魂断异国的女兵。却是如此难以收拾的结局。
接下来是高层对事件的定性和处理:小娜被定为“叛徒”,开除军籍和团籍。
再接下来,更是人之常情所不能承受:她父亲,一个独立师的政委,拒绝她的骨质回家。于是她被葬在医院不远的一片荒地上。
再后来,不知是不是宿命,她父亲因车祸而死,她母亲因神经分裂而亡;那个当时被处理回家的男兵,考上大学,因档案中的那一笔,而被退回;她最要好的一个女兵,因“不相信”她是叛徒,而九年没能入党;那位当事的教导员现住在昆明,但从来不敢参加战友聚会。
这就是那个让人吞咽不下的悲情“故事”。几十年后,当我们这些当年的援老战士进入天命耳顺之年时,回忆成了我们生活中斩不断的丝絮,小娜的遭遇,也成了我们胸中浇不开的块垒。我们难过、憋屈,对当时的组织处理,我们有种说不出道不出的不平。
这份不平,化成了行动。2009年,一些熟悉小娜的战友,来到老挝,想寻找当年那座孤坟,但时间久远,竟没有找到。她们点起香烛,用三角梅排出一个“17”,望着那片可能埋着小娜的荒地,失声痛哭。
战友们想给小娜在陵园里修个墓,立块碑。但又想到不行,小娜脸上“黥”刻的黑字没有去掉,国家不会收留她,她如何能进烈士陵园?那样对烈士是不公也是不恭,但这“叛徒”的“金印”如何能够去掉?
有位战友曾给国家民政部写过一封信,其中有这样的话:
“我们也知道“寇小娜事件”年代久远,原昆明军区早已撤消,143野战医院已撤编改制。加上原来的领导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分散在各地,为寇小娜正名平反的事非常困难,这点我们理解也不为难组织。有没有那张盖有红印章的正名文件,都不会影响寇小娜在战友们心中的形象。寇小娜有错,但无罪!毕竟那时太年轻,缺乏人生的阅历和正确的引导。如今,就是再多的金钱和荣誉,也换不回她鲜活的生命和青春!所以我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境外的中国陵园给寇小娜补修一座坟,立上一块碑,写上“中国援老抗美参战人员寇小娜之墓”,哪怕是在陵园最偏远的一角,或者是战友们自费捐款,只要让她和陵园中那些因战、因病、因工伤和意外事故而长眠在老挝的中国战友们,工友们相邻相伴。不再形单影只,不再孤苦伶仃,不再做漂泊在异国它乡的‘孤魂野鬼’,相信寇小娜会含笑九泉! 我们这些援老战友们也就心安了!”
但如预料的,没有回音。
今年,我们重返老挝,行前一位当年小娜的病号提醒我们,一定别忘了给小娜烧烧纸。我们不会忘。临行,我们请人写了挽联,和祭奠烈士一样,备下香烛糖酒,在烈士陵园的一角,在那粗糙的水泥围栏边,为小娜设祭,男女战友垂首默哀,怀着和祭奠烈士一样的悲痛和更复杂的心情,为这位远在天边的女孩儿祈祷,为这位冤情难解的战友行军礼。
写到这里,我抑制不住心中的难过,好象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想我还是不再多发议论,从故事本身,人们会得出各自的结论,会有更多的思考。
在盛世的阳光下,援老的战友们在发问:祖国母亲会原谅小女儿的过失吗?会把她再揽回自己的怀中吗?远处有无数空谷回声,一波波传来,但是我听不清。
那仿佛是一句——小娜归来!
图片来自安伟亮等战友,特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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