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家长们
黄新原
(这是一篇旧稿子)
“文革”风暴的到来,没有任何人能清楚它将会刮向哪里,也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它那“摧枯拉朽”的势头。干部们一向尊崇、老百姓一向景仰的刘少奇、邓小平等顶级的政治领袖都被打倒。漫画中,他们被描画成小丑,被打上红叉子。“二月逆流”中的老帅和老将们都像树叶一样,被这股风暴刮得虽震怒却无奈,瑟瑟不知所归。那时,不仅我们这群孩子,就是家长们,也闹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一点在强烈的刺激下被看得很清楚,那就是身边不少人一夜之间被打倒了,被贴了大字报,挨了红卫兵的皮带,被造反派关押了,从人中人、人上人,变成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敌人。这些人事先能料到会有这样的遭遇吗?他们真的会处心积虑地几十年都隐藏在革命队伍中,为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充当“马前卒”吗?很多大人弄不明白。他们在暴风雨面前显得无所适从,紧张恐惧。怕自己一时三刻会沦为“下一个”——那一时期,被变成革命对象就像变戏法一样,太容易了。
所以谨慎、小心,成了那时很多大人的行为准则。对孩子,也有了一句口头禅:不许出去惹事。
故宫的石榴
记得应该是1967年的秋天,“放了羊”的我,一天带着弟弟去逛故宫,那时故宫还在卖票,并不纷乱,游人少、很平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光临”那种满是“四旧”的地方。究竟走了些什么殿、什么院,也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秋阳暖人。乱窜一通后,我们发现几棵盆栽的石榴树上挂满了红红的石榴。只是“一顺手”,我就摘了两个,既没有被发现,当然也没有被阻拦。依当时的年龄,还是知道不能当时掰开就吃,于是装进上衣口袋,带回了家。让我没想到的是,当父亲下班后看到那两个石榴时,还面带笑意,说,买这东西干什么,怪酸的。那个时代,吃石榴似乎是很少有的事。我顺嘴说,不是买的,是故宫里摘的。只这一句话,父亲的脸色立时变了,声音并不大,却异常严厉——现在想来,我不能确定本来经常高声大嗓的父亲,为什么面色如此阴沉而声音却不高,他是怕人听到,或只是一种教育我们的方式。他平时不常批评我们,更少严厉态度。他说:“到故宫去摘石榴,这问题严重啊!园林工人种出石榴不容易,你们不懂无产阶级感情吗?而且这是偷,红色接班人能偷东西吗?”接下来的一句话,是让我那么多年能够记住这件事的主要原因,他说:“同志,这是要坐牢的呀!”说话间,脸色通红,手掌猛力在空中一劈。父亲是个很随便的人,有时谈到自己的战友,经常用“这孩子”来戏称,并不避讳我们。我对他说“要坐牢”的话并没在意,我知道那是在吓唬我,但他用“同志”来称呼我,而且那么认真,让我一下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为什么叫我“同志”,为什么那么严厉,为什么有点一反往日的性情,那么小题大做。当时虽有一点朦胧的感觉,但很快我有了清晰的认识:他是害怕,他怕因为这点小事,引来小题大做的人,和很多人遭遇到的小题大做的灾祸。那两个石榴第二天等我想起来要去吃时,却发现不见了。父亲下班时恢复了往日的亲切,却再也没提“石榴事件”,我也没敢再问。
怕事的将军
成惊弓之鸟,怕被小事引火烧身的大人,还大有人在。一位朋友讲了一件“往事”。他也长在一个部队大院里。孩子们都放羊了,当然是疯玩加打闹。这位朋友在一次“斗殴事件”中被打了,而占了便宜的恰恰是位将军的儿子。“战斗”结束后,朋友到院里门诊部去堵被打出来的鼻血。按说这本来是一起很平常的孩子之间的打架,朋友说,两个人实际上势均力敌,只是因为他见了血,在外人看是吃了亏。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按理说应该算过去了,但后面的事却出乎朋友意料,这事好像是从门诊部一来二去传到了这位将军耳朵里,将军竟接连三次派那惹祸儿子的三个哥哥三次登门道歉,又亲自打电话给朋友的父亲、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大骂自己的儿子。朋友的父亲很是过意不去,回家也大骂儿子在外面惹事,并对朋友的妈妈说:“可别把那‘老家伙’吓病了。”但据说这位将军尽管没有因为儿子打架“出问题”,但不久也因为被上面什么人点了名,被人一带走就是5年。
粮票和伙食费
朋友高娅跟我讲了一件她的趣事。她和父亲长得极为相像。大串连时,她到了长沙,住在一所部队学校里。一次正吃饭,校首长来看望北京来的红卫兵小将。这位首长来到高娅面前,端详一下问:你住在北京什么地方?高娅如实回答。首长立刻问:你爸爸是不是谁谁谁?高娅说是。首长说:你爸爸可是我的老首长,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高娅并没有什么困难去找他,几天后就离开了长沙。回到北京,高娅跟她父亲说起这事,没想到她父亲立刻说:赶快把你在长沙吃饭的粮票和伙食费寄过去。高娅想:她爹这是怎么了,串连的红卫兵谁吃饭要钱要粮票呀?现在想来,高娅父亲除了老干部养成的自律习惯外,是否还有谨慎的“考虑”,也未可知。
右派朋友家的密事
一位家里是右派的朋友春芳,比我小两岁。他回忆当年“破四旧”时的紧张,家里父母经历的恐惧,也很典型。春芳的父亲喜欢收藏旧物,旧杂志、旧书,还有如老望远镜、老证章等。据他回忆,那些日子,父母就像得了什么病一样,嘴里嘟囔,眼里含泪,互相埋怨,小声争吵,在那间不大的小屋里“转磨”,惶惶然不可终日。最终的心事,是在到处抄家、满街都是红卫兵的情况下,如何销毁家中的那些父亲“淘”来的“四旧”,那些东西一旦让红卫兵抄到,右派加“四旧”,这一家连大人带孩子就全毁了。春芳记得最清楚,晚上,母亲把洗衣服的大盆倒上水,把父亲的旧书一本本撕开泡在盆里,藏到床底下,第二天晚上把泡软了的纸用手搓成纸浆,拌上炉灰,乘天黑倒出去。父亲有一大摞外国画报,在水里泡了好几天,就是泡不开,父母把画报撕成纸片,用脚在地上搓、碾,天热屋闷,弥漫着一股纸浆的酸潮味,呛鼻子。整整一个星期,到晚上父母就干这“地下工作”,他们不准孩子参与,也不嘱咐孩子什么。不嘱咐是给孩子留下“不是同谋”的空间,孩子们如果想和他们的划清界限,尽可以去揭发。但春芳和他的兄弟们很自觉很心疼地严守着父母的秘密,事过多年,留下的只有这酸楚的记忆。父亲的那些望远镜之类藏品,都被半夜带出去扔进了永定河。
金镯子
还有一位朋友,奶奶有一只缕空的金镯子,父母都是干部,好象没什么“四旧”的把柄,只这只镯子成了他们的心病。究竟如何处理,他们吃不准。母亲曾为此请示上级,但没有答复,那年头,人人自危,谁会为这种事给你出主意?最后父母商量了一个办法,把镯子交给银行。银行倒是收下了,但连张收条都没给开。但这并没有影响父母的轻松心情:一枚定时炸弹终于给“排除”了。但没想到,不久这颗炸弹还是被引爆了,原来银行里平添了一只镯子,也觉得无法处理,最后把事情转给了当地派出所,而红卫兵抄家的名单大都来自派出所,一只主动上缴的金镯子还是带来了一场抄家,并附带把拥有金镯子的老太太遣送回了原籍。
挨斗的名人
“文革”中,我看到的大人们挨斗的场面不少,熟悉的与不熟悉的,知名的与不知名的。在我所长大的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礼堂,有一段时间,那里经常斗争一些国内军内知名的人物。孩子们闲着没事,经常钻空子跑去看“热闹”。印象很深的有一次:钻进会场,看到台上挨斗的是彭德怀、黄克诚、谭政、罗瑞卿和李聚奎等。得承认,当时在孩子耳朵里,他们并不像今天那么著名,但都听说过。整个会场就像炸雷一样,此起彼伏响着口号声,我们几个小伙伴钻进去的时候,挨斗的人已经整齐地站到了台上,模样我们看不太清,只记得胖瘦和高矮。彭德怀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略低着头,但给人的印象还是很挺拔;黄克诚瘦,身子不时晃动;罗瑞卿矮,记不清是坐着还是蹲着,看上去是受了伤。“文革”后知道他的腿摔伤了,大概就是在那前后;谭政和李聚奎过去没听说过,所以印象不深。但所有人胸前都挂着牌子,牌子上的名字都打着红叉,罗瑞卿的牌子好象是立在他的脚前。应该说,当时十几岁的孩子,经过一年多的“革命风暴”洗礼,对斗谁,挨斗的人过去有多高的职务,已经没有了感觉。在北京的孩子,听到和看到谁弯着腰、跪着、挨打、剃头,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有时热闹看得都不想看了。看热闹的兴趣并不取决于挨斗的人有多大官,而是取决于挨斗的人是不是我们认识的小伙伴们的父亲或母亲。跟我们好的孩子的父母挨斗,我们郁闷,跟我们有仇的孩子的父母挨斗,我们幸灾乐祸,如此而已。
一记耳光
但有一次斗争会,我至今难忘。看到的场面,让我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愤怒和心酸——在十四五岁的孩子心里,在当时的“热闹”形势下,应该说这种感觉来得很奇怪,也许是来自人性中天然的悲悯吧,我也说不清楚。那是在一个食堂,是一天的上午,记不清为什么以我这“身份”会“参加”那次斗争会了,但时间地点我却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一个流行的现象,就是底层的人物翻上了浪尖,走到了台前。那次也一样,组织这次斗争会的,是一批院子里的炊事员。他们坐在一字排开的桌前,都穿着军装,挽着袖子,带着红袖章。挨斗的是当时那个院子里的一把手,一位老将军。一片“打倒”的口号声后,将军自己走到了围成一圈的“革命群众”中间,没给他挂牌子,他仍带着一股老军人的凛然,当然军装上的红领章已经被撕下。斗争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他声音不大,似乎是在承认什么错误,一口难懂的方音,甚至让我想离开会场。正这时,一个微胖的人站起来,走上前去质问将军,声色俱厉,后来知道,他曾是将军的秘书。将军应该是在辩解,或在否认,秘书忽然像受了什么委屈似地哭了。这做秀式的一哭,立刻引来群情激愤,顿时打倒将军的口号声响成一片,将军挺立着,不再说话。就在这时,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胖大的炊事员冲上前来,照着将军就是一记耳光。那时我们这些孩子经常到食堂打饭,这个打人的家伙我记得很清楚,经常站在卖馒头的柜台前。这记耳光是沉重的,个子并不矮的将军,一下被打倒在一只黑色大餐桌的下面。这只圆形餐桌离我只一步之遥。被打的将军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手捂着脸,面无表情:不惊不惧不怒不急。那时的将军已是六十开外年纪,一头板寸白发,腰杆笔直,我能以孩子的直觉感到一股凛凛威风犹存。我立刻用眼睛找遍整个会场,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个打人的人。
这位将军在军内很有名,55年的中将,黄埔出身,参加过百色起义,红军时期就已经是师级干部,辽沈战役时曾是一支英雄纵队的政委,指挥过谁都听说过的著名战役,这些都是后来我知道的,如今他已经去世,骨灰埋在了他曾浴血战斗过的地方,我不愿写出他的名字,这对他不尊重。这是那个年代唯一一次让我看到被打而没觉得“痛快”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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