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提示: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如今都当了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都说家庭最亲的莫过于“隔代亲”,我深有同感。为此在5月13日母亲节到来之际。写了这篇文章,送给那些我们尊敬而又亲切的奶奶或外婆们。
散文 我的阿婆
范建
我对妈妈一向陌生。在记忆里,最初只知道阿婆。
北方人把妈妈的妈妈叫姥姥,在我们南方,却把妈妈的妈妈叫阿婆。
还不记事的时候,妈妈就是干部,成天跑东跑西,于是,就由阿婆把我带到乡下养。
阿婆的家乡在山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有许多板栗树和毛竹。阿婆总是牵着我的小手,走在哒哒的石板路上。有时,还背着我,趟过潺潺的溪水,给我讲点山里的事。
阿婆从民国走来。在她中年的影像中,依稀能看到少妇时蓝牙色旗袍衬着漂亮白晰脸蛋的影子。她的开明想法又伴着那旧式的封建残余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在她秀气的脚上,依然能看到裹足的印痕。三寸金莲是那个朝代好看的象征。她嘿嘿一笑,“好看了也好疼哟”,于是不待成形,她就放足。
阿婆会烧菜,总烧我喜欢吃的竹笋红烧肉。菜没烧好,却满屋飘香,馋得我拿手就抓。这时,阿婆就一个巴掌打来,骂我是“讨债鬼”。到了吃饭,又忙不迭给我挟笋挟肉。
有时候,我不好好吃饭,挑肥拣瘦,她就骂我刁嘴,就大喊,“雷公公呵”。这“天打五雷轰”的雷公公一喊,就把我震住了,就又开始吃了。后来,我有了女儿,只要她不听话,就模仿着阿婆的嗓音也这么一喊,没想到竟出奇地管用。
阿婆家有一口大锅,是专门用来洗澡的。里面放一个小木凳,锅底下烧着柴火,滚烫的热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就这样,俩人赤身裸体淹在里面。她抱着我,颠过来倒过去,边洗边骂,这里脏了,那里有泥了。我也边洗边叫,水烫得我直往锅上爬。
阿婆讲迷信,常给我讲偷生鬼的故事。说她年轻时生了七个娃,有两个丫头是给偷生鬼给偷走的。我不信,她却讲得活灵活现。说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帐子没关严。“我的手都放在小家伙的身上,可偷生鬼跑进来,还是把她们给偷走了。”
后来,我就当真,只要夏天睡觉,就不自己地看看帐子是不是没关严。生怕那偷生鬼再来。大了后,我问我妈,是不是有这回事。我妈说,“你听她的,她讲迷信,哪来的偷生鬼。”转而又说,“死了两个不假,那是你阿婆不小心,手压在孩子身上太长了,让她没了气。”
记得那时阿婆也就五十上下,但她却早早地把自己的寿材准备好。我清楚地记得,堂屋里摆放一口长长的一头大一头小的棺木。黑漆漆的,四围都镶着圆中带条的金色图案。我知道那是装死人用的,有些怕。心想,阿婆还没死,怎么这么早就准备好这个可怕的东西啊。
阿婆叫我不怕,人都要死的,早准备,好。她说,寿材她每年都要找人漆上一遍,这样保存得长久。于是,我对寿材产生了好奇。她就叫人把棺盖打开,我一看,里面存着稻谷。接着她又趁我不备,把我举起来往里放。直吓得我两腿直蹬大声喊叫。这时,她又嘿嘿一笑。
一天,天刚断黑,我还在外面疯,阿婆就可着劲地喊:“小建唉——回家吃饭哟......”,那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唱歌一样。小伙伴们也就跟着学,我就不高兴了。烦阿婆不该在外面出我的丑。这时,阿婆就一边轰那几个小淘气,一边拽我回家。一用劲,我跌了一跤。于是,阿婆心疼得不行。只见她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放在我的耳垂后,一边抖动一边又喊我的小名,“不怕噢——不怕。”说完,就把那小石子甩得老远。她说,这样,那鬼不敢来了。
我知道阿婆喜欢我,可我还是犟着不愿她每次找我回家时的那个拖腔。
要上小学了,阿婆就把我送到城里来。那天,我们下了车,阿婆便叫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到了家门口,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高兴地迎到面前。阿婆说:“来,躲么事哟!快喊妈。她是你亲妈呵。”
我害怕地直往阿婆身后躲。妈?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印象。在我的心里,我只有我的阿婆。喊妈,不仅不张嘴还一个劲地拽着阿婆的衣襟往后躲。妈妈很失望。阿婆就怕伤了妈妈自尊,说,“不怪小家伙,他认生,认生喔。”妈妈连连摇头,“不自己带就是不一样呵。”
尽管回到妈妈的身边,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不愿意叫妈。妈妈没完没了地工作,几乎很少看到她。自然有了距离,自然生得很。我们仍然跟着阿婆过。
阿婆重男轻女,我是独苗。因此就格外偏心眼。有好吃的,不给女的,专给男的。使姐妹们很不高兴。有时妈妈打我,也是阿婆跑过来护着。而受宠的我,也就总显得不讲道理了。
阿婆有个嗜好,隔三差五爱吃点小酒,也就是一小杯。我喜欢看她吃酒的样子,端起小酒盅,微微眯着眼,“咝——”地一声,抿一小口。于是,脸就红扑扑起来。微醺着,她的话也就多了。就又开始给我讲鬼的故事。一般这时讲鬼,都是高兴的鬼,一点不怕,我也爱听。
阿婆还有一个习惯,过生的时候要吃一只全鸡。而且,别人是不能和她分享的。即便是我这个她喜欢的外孙子,也是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吃独食。开始,我搞不懂,怎么阿婆到过生的时候就不喜欢我了呢。只见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你不晓得,过生时,只能一个人吃,要不就不补了。”更使我好奇的是,她吃完鸡后,要把鸡骨头一点不剩地用土埋起来。有一次,她看着馋猫一样我,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撕下一个鸡腿递过来,生气地说,“讨债鬼!你也不是不晓得两个人吃就不补了。”
有时,我也惹阿婆生气。一不高兴了,就用竹竿,挑起她的鞋子,在空中悠来荡去。这时,她又吓唬我:“讨债鬼哟,这是要死人的呵。”这又把我给吓住了,赶忙放下鞋子乖得不行。
每到阳历年或是正月十五,我们都作兴给阿婆磕头。每到这个时候,她又嘿嘿一笑,眼睛笑出了一道缝。
到了我要当兵的那天,家里的人来送我,叮嘱了许多这个那个。我却全然听不进去。我只向站在远处的阿婆看去。她朝我招招手,没有一句话,却依然像往日一样亲切慈祥。她老了,走不动了。我的心里不禁涌来一阵酸楚。其实,在我心里,此刻最想的是和她老人家说上一句话呵。
到了部队,每次写信回家,我都会想到我的阿婆,都要给阿婆写上几句宽心的话。
记得第一次因妈妈生病,部队批准我探家。妈妈的病使我牵挂。但是,我最急切地还是想看到我的阿婆。
久别重逢,阿婆高兴得不得了。她问这问那,还摸着我说,“你怎么脸上长籽籽啦?”(籽籽就是青春豆),然后又风趣地说,“你也该讨老婆了。什么时候也把她带回来我看看。”
她看我会吃烟了,就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手帕裹,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那是她的私房钱,她说要去买两包好烟把我吃。我说不用。没想到我临走的时候,她竟买了两个当地的麻饼特产送给我。看着麻饼,我心里很难受,那用粗纸包的麻饼,是她的一颗心哪。
这,是我最后和阿婆在一起的光景。
1984年,我从部队被借调天津市委宣传部写戏。戏里有一个人物老太太,尽管戏份不多,但不知怎么,我写着写着竟写到了阿婆。
突然有一天,接到家里来信,说是阿婆去世了。任务紧我无法回去,我最终还是没能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以致于留下了深深地遗憾。
阿婆不在了,她的故事也随着那个时代远去。但,那个旧式时代的故事,却永远地,永远地在新式的一代传承。
2012年5月12日写于北京首都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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