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妈和她的八个女儿
龚伟力
母亲节,我还想起一位母亲——钱妈妈。
我们家在南昌谌家巷8号住的时候,和钱妈妈是邻居,我们两家关系很好。
我们家是1951年从上海搬来的,和钱妈妈是老邻居,几十年了。
8号,是个独门院子,院子不大,左右十五、六米,前后不过二十米,里面一栋三层小楼房,把个院子塞得满满当当。院里左右围墙边,只剩不到一米宽,前面围墙距离楼墙还有三米左右,种了两棵高过二楼的梧桐树。两颗树之间,是葡萄架,爬满葡萄藤。院子的后面,是两间厨房。 我家住二楼的一间,她家住一楼的两间。 那时候,就是孩子多。
我家5个孩子,我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钱妈妈家,是八个孩子,全是女孩。
她们家有好几个孩子都是在昆明生的。大概是抗战时期,逃难逃到昆明。老大叫育昆,老二叫育明,老三叫育滇。恐怕这三个都是出生在那。钱妈妈是个湖南人,一口的湖南话。她叫育昆、育明,我们就听成“幺昆、幺明”,她叫老三做“滇滇”,我们听起来象“丁丁”。从老四开始,大概就是在江西生的了。老四叫育浔,浔就是江西九江。她叫这个“浔浔”,按发音我们就叫她“琴琴”。老五叫育赣,老六叫育红,老七叫育池,听起来像“浴池”,老八叫什么我也搞不清。反正,钱妈妈叫老五做“小毛”,后面的为省事,就叫号:老六、老七、老八。
小的时候,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钱妈妈喊孩子回家吃饭,老远就听到她的湖南口音:“老八,回家吃饭!”这时,我们也帮着喊:“老八,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就像现在的“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我对钱爸爸印象不深,甚至印象全无,只知道他是开修车行的。唯一记得他的,是那一年,好像是1956年,钱妈妈带着七个女儿(老八还在肚子里),一家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据说是阑尾手术,医疗事故,死在了医院。也没有听说索赔什么的,那时人也老实,又是个资本家,死了就死了,家属也不敢说啥。不象现在,还可以闹到医院去,碰到几个硬的,拿个医生捅几刀,不说别的,起码解气啊。可那时,哪敢哪。再说,一个家庭妇女,带着一帮孩子,最大的也恐怕只有十五、六岁,最小的才一岁,还有一个在肚子里面,咋过呀,这日子。
那一年,钱妈妈四十四岁。
咋一生就生八个女孩呢?后来我想,估计是为了生个男孩吧,这不,一个带把的都没。
日子的确过得紧巴巴。开始是租两间房子,后来退了一间,一家八、九口,挤在一间20平米的房子里。尽管日子苦,钱妈妈从来不会让孩子不读书。她家八个女孩,都读书,没有一个孩子因为经济问题而辍学。后来老大读护校中专,老二考到了医学院,老三、老四都上文艺学校,全靠钱妈妈一个人,帮人缝补衣服,洗洗衣服。后来钱爸爸那两“来灵”自行车也卖给我爸了,一直骑到我和我女儿,才坏了,变废铁卖了。
因为这样一栋小楼里,连房东在内,住着六、七户人家,厨房不够用。记得那时钱妈妈就在她家房门口,放个炉子,放上锅,就在那做饭。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困难,钱妈妈家就更困难了。稀饭里面放红薯煮着吃。炒菜,舍不得放油,用生姜把一面切光滑了,蘸点油,在锅里涂上一圈,有点油光,就算放了油。
生活艰辛,日子很苦,钱妈妈家的八个女儿,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尽管衣服上有补丁。一家人也都还乐呵呵,没有见她们怎么唉声叹气。也许我那时还小,不注意这些,光顾玩。也许,是因为钱爸爸是个小老板,算民族资本家,共产党对民族资本家实行赎买政策,估计还可以拿定息。所以钱妈妈一个人养八个女儿,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她家老大育昆,总爱开玩笑,整天笑咪咪的,是个乐天派。1956年,我爸评上全省劳动模范,还去庐山疗养了一期。以后每天,老大只要见我爸下班回来,老远就说:劳模回来了!
老大、老二,和我金铁舅舅差不多大,比我大个八、九岁。金铁舅舅由我妈妈抚养大,直到他1958年考去衡阳铁道学校前,也一直在这里住。老二育明,是她家八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学医的,和我金铁舅舅谈过恋爱,最后没成,金铁舅舅在昆明结婚了。
她家老五和我同年,但是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和我相差不大,差个一、两岁,最多两、三岁。所以,我就和这几个,小的时候都经常在一起玩。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玩的都是过家家、跳房子什么的。还有,用布缝成个小袋,三、四厘米见方,里面装沙,做十几个这样的小沙袋,将其中一个往上丢,然后逐个把其他的抓起来,抓的时候,不能碰旁边的,碰了,就输了。我不知道,这游戏叫什么,反正是那小时候,和钱妈妈的几个女孩一起玩的。再下面,老七、老八,就太小了,也玩不到一块。
记得到夏天,城里热,家里又没电扇,一到晚上,先是往地上泼水降温,然后家家搬着竹床、竹床板,一张挨着一张,到门口路边睡觉,男男女女一大排。这时,这场所,就像故事会。邻居有个张伯伯,瘦得皮包骨,讲起故事来,吓得人死,他一开口就是:“有只鬼······”,南昌话听来就像“油炸鬼······”把我和我的小伙伴以及钱妈妈家几个女孩吓得要命。
还记得到过年,很开心。有好东西吃,还有新衣服穿。那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就是玩放鞭炮。拿妈妈给的两毛钱压岁钱,去买来鞭炮放,舍不得一次放,就把鞭炮拆开来,拆成一个个,用香点燃丢向天空。钱妈妈家,都是女孩,没有见她们谁放鞭炮,只是看我和小伙伴们放。但是,到了除夕晚上,孩子们都要守夜,我就和她们一帮女孩子挤在厨房的角落里,黑漆漆的,够吓人的,还要讲鬼的故事,把人吓得挤成一团。最后,过了半夜,一个个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困得,慢慢都溜回家睡觉去了。
和钱妈妈她们家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好玩。
可是,孩提时是不知道大人的艰辛的。
不久,钱妈妈连这一间房也租不起了,搬走了。我们二楼那间20平米,每月房租5元,那已经是很贵的了。钱妈妈住的楼下这间估计稍便宜一点,那估计也要4元多,但是也租不起了。还好,搬得不远,就在对面的2号,隔个二三十米远,不过进去大门里面后要拐两个弯,窄窄的,阴森森的。但是房子却大了很多,还有个院子。除了房东,就是她们家。我就时常跑她们院子去玩。
再后来,这里也租不起了,她们家就搬到羊子巷去了。羊子巷在谌家巷后面一条巷子,像条老街,有些小店铺,像铁匠铺,打酱油的杂货铺,还有小菜场。羊子巷离我家也不远,大概就两、三百米吧。我去过那里。只有一间房,屋顶的瓦,有两块是玻璃的,为了透光。但是漏雨,我看到钱妈妈病了,坐在床上,一旁,放了个接漏下的雨水的盆子。这里没有院子。出门就是羊子巷的街,也没地玩,以后就去得少了。
但是,记得那年,老三丁丁,文艺学校毕业彩排,在农垦厅小礼堂,我们和钱妈妈她们都去看了,真像那么回事。老三丁丁唱的是京剧花旦,记得那次剧目是穆桂英挂帅。
老四琴琴也是文艺学校的,也是唱京戏,她还没毕业,她唱青衣。老四很刻苦,每天早上天不亮,大概5点左右就起床,跑到八一公园,走到湖心亭去练嗓子。她们叫“调嗓子”。我在湖对岸听过她“调嗓子”,就是发“衣”或“啊”的声,拖长了,调门一直拉上去,直到最高上不去为止。她这一练就是七年。毕业了,文化大革了命,大革了文化命,不演帝王将相了,把她安排在柴油机厂当工人。练了七年啊,不光唱功,腿功也练了七年。老四的基本功很好,本来这里要出一个京剧名角,但是······非常可惜!
和我家打交道最多的,还是老二幺明。不光是因为她和金铁舅舅谈过恋爱,虽然没成。还因为她人好,又聪明,又漂亮,是她们家唯一的大学生。记得我1968年参军前,她们家已经搬到阳明路去了。学校组织游行,正好路过钱妈妈她们家,钱妈妈和幺明她们也站在路边看游行队伍。我吹着铜号,走在队伍当中。她们一眼就看到了我,大声说:伟力也在里面!临走之前,我穿上了一身新军装,还专门去看了钱妈妈,和她们告别。那时,幺明正好刚生了孩子,躺在家里,我看到她还用手绢样的布在头上包了一圈,大概是怕受风寒。钱妈妈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新军装,说:还是伟力有出息!我临走那天,老三还代表她们一家,给我煮了茶叶蛋送来。
我们和钱妈妈家不管是不是住在一起,总是经常来往,从来没有间断。也从来没有因为我们出身好,她家出身不好而有任何隔阂。她们家好像没什么亲戚,我们家亲戚也不多,两家人就这样经常走往,像亲戚一样。
后来老大从护校毕业,老二从医学院毕业,老三从文艺学校毕业。老大、老二进了一附院,一个是妇产科护士,一个是儿科大夫,老三进了少年宫,舞蹈老师。老四当了工厂工人,老五、老六下放农村,老七、老八还小,还在读书,其实那时学校已经不读书,光革命。
幺明是钱妈妈家文化最高的,可也是命最苦的。和我金铁舅舅恋爱没成,我妈妈从来不袒护自己的弟弟,妈妈说:没成也好,金铁脾气不好,幺明和金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可是幺明和她的医学院的一个同学、后来分到中医学院的一个医生结婚,生个孩子是先天性心脏病。那年我回家探亲,听说她一个人带着五岁孩子在上海瑞金医院住院,我特地绕道上海去医院看望了她们母子。她见到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动和感激。
她的丈夫是个大夫,可钱妈妈家一个人都不喜欢他。估计是性格孤僻,按南昌话说,就是“阴死佬”,表面不说什么,玩阴的。在家也不关心幺明,住在一起,实际长期分居。一次,幺明崴了脚脖子,我听她们儿科同事说她请了假,几天都没来上班了。我就买了水果点心,去她家看她。她丈夫也在家。
我一进门,看到她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样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家里没有一张沙发,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床也是木板架子的那种。那时已经九十年代,幺明是主任医师,高级职称,他丈夫也是大夫,收入不会太低,怎么会是这样?幺明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她丈夫我也认识,见我来,也装模作样到幺明房间,坐了一下就又回自己房间了。见他走了,幺明才说,不是你来,他从来不进我的房间,我崴伤了脚,喝口水都要自己倒······说着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幺明家都是花她一个人的钱。那时儿子已经快结婚了,快过门的儿媳已经住在幺明家里,一家四口的伙食都是幺明用自己的工资去买菜买粮。不仅丈夫的钱一分钱不拿出来,儿子儿媳吃饭也是一分钱不给,就吃老娘的。儿子儿媳的钱,自然是他们自己存起来。丈夫的钱也是他自己存起来,干什么用呢?幺明哭哭啼啼的告诉我说,到结婚前,有一天,丈夫当着儿子儿媳的面说:你们结婚爸爸给你十万,问问妈妈她给你们多少钱?这不是欺负人吗?儿子明明知道妈妈的钱平时在全家的伙食费上都花光了,爸爸偏要这样气妈妈,但是儿子为了得到爸爸许诺的钱,也不啃气,不替妈妈说话。幺明每每说到这,眼泪就流下来。当然,她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他也没有把钱花在别的地方,也是花在儿子身上,只是气我气得难受。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们一家都主张她离婚。以后,幺明有时也会到我那里哭诉。夫妻吵架闹离婚我从来都是劝人别离婚,这次我却力劝幺明离婚。经多次劝说,三次去法院之后,幺明终于离婚成功。当然,她儿子也和原来的儿媳离婚,不过有了一个孙子,由幺明带着。
2005年4月23日,我弟弟患肝病去医院作检查,一查,是肝硬化。拿着化验单去找幺明,她说:不可能!从来没有得过肝病突然就是肝硬化,一定是你以前有肝病。这是弟弟才想起,一年前做过一次检查,化验单丢在家里。找出拿来给幺明看,她一看,严厉地说:乙肝!一年前就有问题啊!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后来,我从深圳赶来南昌,在幺明家,她给我详细画了图,解释说现在弟弟的问题很严重,而且说了她们科里一个同事也是这病,不久前大出血去世。幺明的详细解说,让我及早下决心送弟弟去上海做肝移植手术。到达上海医院第十天,弟弟果然大出血。侥幸当天有一肝源从广州运来,弟弟顺利换了肝,但是遗憾的是,手术过程中,发现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弟弟术后只活了13 个月。弟弟住院期间,我则和幺明电话不断。幺明经常去医院看望弟弟,直至弟弟最后离开人世,她也一直在弟弟身边。
我的弟弟妹妹,其实一直叫她二姐。
我和弟妹,与钱妈妈的八个女儿一直关系很好,几十年了,和亲兄弟姐妹一样。
钱妈妈的八个女儿,现在都很好,家庭都很幸福:
老大从一附院妇产科护士长退休。
老二是儿科主任,目前她已经退休,被医院返聘,每周上几天专家门诊,分到了教授楼,带着孙子和儿子在一起。
老三是少年宫舞蹈老师,仍在辅导孩子,编的舞蹈曾经多次在全国获奖。她曾经在买菜的路上,发现一个孩子身材很好,比例适中,非常适合跳芭蕾舞。她的职业眼光吸引她跟踪孩子回家,直到动员孩子的父母让这个孩子跟着她学舞蹈,结果这孩子最后进入中央芭蕾舞团。我女儿曾经也在少年宫由她辅导过。老七的孩子经她辅导后,进入中央芭蕾舞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广州芭蕾舞团,后被美国一对夫妇领养,现在和美国夫妇居住在美国。
老四,一直没有再从事过她热爱的京剧,从工厂出来后,在南昌市文化宫当过图书管理员。和军人结婚后育有一男一女。她丈夫转业时,找到我,在我的安排下,转业到江西省塑料工业总公司,这是我在组织人事部门工作时,唯一走的一次后门。现在他们夫妇退休在家。
老五是江西医学院保育院院长。
老六自己开公司。
老七在渔业养殖场,现已退休。女儿在美国,有时会回国看望中国父母。
老八是公务员。
钱妈妈辛苦了一生,用一个家庭妇女柔弱的肩膀,支撑了这样一个没有男人的家,用伟大的母爱把八个女儿拉扯大。现在,钱妈妈已经九十多了,一个人和保姆住。我十年前,她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去南昌看过她,头发还不白,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康。
祝愿钱妈妈和她的八个女儿身体健康,开心幸福,安度晚年。
钱妈妈就是中国母亲的缩影。
钱妈妈伟大,抚养了八个女儿。
中国母亲伟大,抚养了中华民族。
祝愿母亲钱妈妈!
祝愿中国母亲!
祝愿天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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