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核桃树下
-----重回党峪
文/方华敏
“来过,便不曾离开”,是我对党峪不舍的情结。
北方的春日比南方晚,五月才是它的“人间四月天”。这不,它好像等候多时,待我踏过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道,走进党峪的怀抱,阳光变得明媚起来。
沿着小路前行,眼前的景致让我迷失和恍惚。当年的营房、台阶、操场等,已被一排排的小树、庄稼地、牧羊场所替代,根本无法准确地判断军务处、保密室等那排办公室的所在方位,更无法寻找到打字室门前那棵令我魂牵梦绕的核桃树。
依稀记得,二连、通信营所在方向的山坡上,是一号洞的位置,可以作为“标志物”搜索,以此来探寻军务处和打字室的坐标点。顺着山坡向上寻找,细碎的脚步,难抑心中的企盼。当我走过荒草离离,走过崎岖坍塌的砖灰瓦砾,在蓦然间,发现被砖墙堵住的一号洞口正默默地守望,用它深邃的目光久久地与我对视的时候,真的有了失而复得的欣喜。
此时,回忆与想象变得清晰,青春岁月的甘苦交集在心中骀荡;四周的山色葱茏,树叶青绿,一切从虚空里复合,恰似这春光里的新花点点、枝枝叶叶的缠绕着微凉的心。回眸一笑,是对山中的那一抹深邃的感激。我知道,顺着那条山路往下“按图索骥”,便走进了曾经的繁华和那段已凝固的爱恋时光。
首先找到军务处那排办公室所在地,往下便是首长居住的地方。向右往前走,便是直政处、干部处;向左往下就是收发室、机要室宿舍、打字室……
在慢慢接近我的圆点坐标时,远远地就看到了打字室门前的那棵核桃树。清晰地记得,核桃树周边50米不曾有其他的树,一定就是她。而且那么苍老,老的都直不起腰来。黝黑的皮,裂开了一道道深纹,孤独地与周边的小树为邻,显得十分寒怆。然而,侧目望去,她却婉约秀丽,像一位经历了大富大贵的女子,已是高龄了,还透着骨子里的优雅;她又像一首读不厌的诗,已是经历了沧桑巨变,还是那样阳光夕照,富有新意。当她与我熟悉的目光相遇,我分明感觉到她不可言说的凄凉,也感觉到她干枯的树枝,像手指一样,向我传递着过去与现在单纯的情思;刚刚冒出嫩叶的眼神,像点化过的诗经,照佛我的脸上,洒下的又是彼此怎样感恩的目光?
我在打字室的地基上站立许久。那些温暖的往事,早已被时间浸蚀,随风明晃晃地撒落;那些安放于此的美好记忆和青春梦想,芳菲的年华,困绕的心结,恰似这古老的核桃树,把皱纹刻在了自己的额头。除了四周疯长的野草,是恰好的寂寞。然而,人生如梦。梦里梦外,落英缤纷是要用心去感知去触摸,才能够把握的。这里除了熟悉的味道和气息,还有就是自己的心了。在我的眼里,过去的一切并没有随光阴融化,军部旧址也没有被风化而消泯于今天,一切都原样地留在这里。且从来没有任何时候能让我与过去的人和事贴的这么近,看的这么真切,就像一条细细的回忆长廊,绵长而悠远;那些见了的,未见了的人;记得的,不记得的事,都感感念念地纷至沓来。
是的,我是来与年轻的自己相约的,也是来倾听核桃树窸窣地诉说。
山里的时日缓慢。春风荡漾,我们还穿着棉衣或者厚厚的绒衣,“五一”会餐,我站在大灶门前,看着秃秃的山峰,遥想家乡的花早盛开了,心飞向远方;夏日在这里听不到蛙声,鸟鸣也微弱,远没有故里的夏天那么热烈,这山中的速度恰好契合我性格和缓的速度;只是门前的核桃树已枝叶繁茂,蓬蓬勃勃,就像我们一样的年青,尤其是它的叶,宛如女孩子一头光泽的头发,秀美油亮。它巨伞般整个罩住了打字室的门窗和屋檐。下班后我坐在窗前对着它出神,心里柔软起来。有时细雨来临,一颗颗,如粒打落,空气丝丝清凉,弥漫着叶的清冽之香,满满的,淡淡的。夜晚,我们熟睡了,它还醒着。秋后的一束阳光,从西窗探过头来,照在我和小戴的脸颊和打字机上,我俩会心的相视而笑;阵风从山坳里吹过来,也吹落了核桃叶如剪的青绿,明黄的细密的叶脉轻涂浅黄,如线如丝,晕退而去,心微凉。然而,那落叶却是为了生的,不是凋零……丰收时节了,橙黄的柿子、苹果已招摇地挂在树上,山上屋后的山楂树影婆娑,一簇簇红果燃情而妖娆;层层梯田盛长着的玉米、黍子成熟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军人,已真实地抵达了山里人生命的本真和精神故园的深处。冬天走过来,我们升起取暖的炉子,那飘在空中的袅袅烟雾,像是一串串的问号,顺着核桃树秃秃的枝干逶迤飘荡在空中,幻化为山沟里一幅幅大小的写意画,构成冬日里最美丽的图景。
在相倚核桃树的四季里,我无数次地凝视首长、干部、战士等间或地来往于核桃树下;那情景储存在我脑子里,像一帧帧黑白图片,熟悉、清晰、亲切。打字室与卫生所相邻,总能闻到淡淡的药味酒精味,小鹿姐每天都要从核桃树下来回走过;闲暇也会笑眯眯地与我们说着话,她合体军装配上白大褂特别好看,她没有烫过的头发却顺顺溜溜,戴上无檐帽,既有军人的英气,又有女人的妩媚;还有小谷、小李、小张等等,她们年轻的面容、盈盈的笑脸和甜甜的声音都是留在我心底亲人般的美好;往左依着台阶往下走去,便可见到段副军长的夫人李阿姨,她和蔼可亲,大大的眼睛流露出对我们无限的关切;再往前就看见宋副参谋长的夫人张阿姨在精心做着刀削面,她是湖北人,却能做得拿手山西菜,是值得敬佩的贤内助;顺着向前下台阶向右,便是我们大灶的饭堂吧,那里站着小车班、大车班、公务班等着吃烙饼的战友们,那期盼和高兴的神情,像过节样的开心;大灶的门前似乎永远都停着解放牌大卡车,还有草绿色的大小吉普。
在相倚核桃树的四季里,我无数次地坐在窗前,默默翻阅《空军报》、《战友报》,细读喜爱的文章,摘录喜欢的句子;有意思的是,不记得是怎样获得了作战参谋赵建恒、保密员小郭的诗歌集,欣喜地誊抄了满满一小本。他俩都是沈阳人,73年入伍,经历地震。特定艰苦环境浸润的人,他们的笔尖并没有颐指气使的剑气情调,闪动的是平和之光和浪漫气息。“手接红霞,移足践绿沙……”;“春日桃花两岸红,夏长荷花满池中,秋风丹香飘万里……”,这些诗句一直熟稔在心。从诗中我嗅到了党峪山间的清新,大地的质感浮动起来,这些诗意情怀和四季更迭的美景带给我沉醉和美感。或许今天我能用文字诉说灵魂,接受文字的淘洗,那颗缘分的种子,就种在今天站着的核桃树下吧。党峪生活同时又是朴素平淡的。闲暇,我也做手工活,记得我用每月6元的津贴费,积攒买了黑色的毛线织成两件毛衣邮寄给外公外婆,换回的是一种清贫中的亲切和满足;那时部队虽然没有手机、电视、电脑、网络,平时的业余生活精神生活却是如此充实和丰富多彩。
忘不了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暮秋,我们从党峪搬至丰润。离开的那个前夜,我不无寂寞地独自站立在这棵树下。卫生所后窗的灯光透出,洒在叶片上微弱惨白的光,像极了雪花点点,倚附枝叶上的应该是我的心言心语吧,只至今日,还能回味起当时悲切的心情。
今天,我站在核桃树下再叙似水的流年,有着盈盈的浅笑,更有着伤怀的美丽。然而,对她的依恋和真挚的感情,抵得过时间、距离、生死、聚散。只是这样的爱最伤情。是的,爱上这块土地和这棵核桃树,我会用一生来珍惜和缅怀。
转身回眸,心还在幽深的情意里去意徘徊。原来,来时的热忱和离去的悲伤,感觉是不一样的。我还会再回来继续我的梦吗?
从打字室背后方向走去,翻过小片苗圃树林,就是新建的“7.28”烈士纪念碑。我放慢脚步,轻轻地,静静地,别是惊醒了他们的梦。那些镌刻在碑上的名字----空六军的军人和家属。我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名字,他是36年前的新月未升起,就被陨落的星星啊,他如花的生命和幼小的灵魂在党峪归于尘土。在这里,似乎还能扑捉到这些永不归来的魂兮,还能感觉到悲痛的气息。是啊,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像墓地四周盛开的一朵朵小百花,阵风吹过,悠悠地淌着泪。
冥冥之中的神祗残忍玄妙。我在这个春日的下午驻足、注视、遥想当年的悲惨,体验着令人心痛的感觉。
隔着厚厚的石碑,隔着遥远的时空,隔着数不清的苦涩的日子,我多么期盼他们能够悠然醒来,对我颌首微笑,轻声问我,女士贵姓?今夕何年?……
在此,我以深深地哀伤悼念长眠于此的军人、军人家属和可怜的孩子。
党峪,有着从唐山大地震里走出绝后余生的军人无处安放的哀伤;他们对生命意义和这块土地有着更为深沉的表达,杨刚说:从地震废墟里爬出来的灵魂,是绝版的战友。它因此超越了地理位置本身而成为了在这生活过的军人的第二故乡,它以游离于“地震棚、简易房”以外的广阔内涵,在各地之间扬起无法忘怀的故事。
走进党峪,我可以是军人,也可以是主人!
这种快乐,无以所及!
这种悲伤,无以所及......
沿这条小道走进就到党峪曾经的家
一号洞已被砖墙堵住
文中那棵阳光夕照富有新意的核桃树
毛叶宁说,这块核桃树下的石头很珍贵,把它带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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