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后,战友聚合肥
黄新原
月初赴安徽,见到了现居合肥的部分战友。10天过去,仍沉浸在激动与满足中。
我们炮二师四团高机连和六团高机连1971年一起配属高炮11师赴老挝作战。这两个连有大量的安徽兵。而1974年回国不久,两个连队便解散撤建。从那时起,有不少战友就再没有见过,到今天,算来已是37年。
合肥的战友,听说我来,兴冲冲聚拢一起。高声大嗓,搂搂抱抱,酒酣耳热,笑语喧哗。依然是兵的模样。
这些战友里,秋一跟我感情最好。他大我3岁,豪侠仗义,在连队曾为我和老兵打过架;悄悄给我看过他女朋友的来信。一次又来信了,我正看着,被他笑着抢走,但我眼快,已经看完,信尾写道:“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从那时起,我就记着那女孩叫朱道恒。这次道恒也来了,还抱着孙子,但一望便知,当年绝对是美女。秋一是个邋遢鬼,在老挝他很少刷碗,经常是把腿一弯,把碗扣过来,在膝盖上一转,筷子在身上一抹,就算完事。那天他在聚会的饭店门口等我,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看车的老头,一头白发,胡子老长也不刮,还那邋遢样儿。
张庆海和沈正银是刺头兵,爱骂个人,在老挝山头上,天天拿别人的妈打牙祭。但那绝对是个两个好兵,跑警报的事绝不含糊,而且为人仗义,不服管,不欺弱,再老的兵也不敢惹他们。我说:“庆海,你在山坡上骂过我一次,我是新兵,当时没敢理你。”庆海以酒遮脸,笑道:“你咯怎还记得那么清楚?“我说:”你骂人记不清楚,我挨骂还不许记清楚。”他们身体都很棒,尤其正银,一头白发,身材挺拔,还是副能打虎的样。可惜庆海有一只眼失明了,他自己说是喝酒喝的,我劝他今后少喝。
李锦昌是卫生员,56年生人,是全连最小的兵。我有时感冒发烧,他就给我打青霉素,按现在的规矩,那简直是胡闹,又不打试验针,又没有抢救设备,在山头上一旦过敏,那是非死不可,但他不怕我也不怕。今天他还是年轻时的脾性,慢务斯理,腼腼腆腆,见面我俩抱在一起,他可以说当年是我的恩人。
尚来德原来和我一个班,曾抵足而眠。他身材魁梧,性情温和,爱拉二胡,谁打架,谁骂人,连长训,指导员喊,他只当听不见,硬是自顾自地拉二胡。但有一次他却激动地跳起来。那天阵地上忽然来了一条大蟒,这大虫头昂起来有半人多高,尾巴甩开能抡倒人,阵地上一片嘶叫,恨不能全连都参加了打蟒之战,除了几个想吃蛇肉的老广,就属来德奋勇,蟒被打死后,一连人忙着熬汤吃肉,来德却上了山,用砍来的竹筒蒙上蟒皮做了不少胡琴。我问他现在还拉二胡吗,他说:“没空了,得看孙子。”他生了4个孩子,三女一男。这次见到了嫂子(来德比我也大三岁),在部队时,来德就已经结婚并有了女儿,他经常穿一双家做的千层底布鞋,那绝对是嫂子一针一线纳出来的。
戴建国也是我们班的,平时与事无争,最爱帮我,经常拿着我的衣服到山下河里去洗。按说应该新兵伺候老兵,但他看我身体弱,根本就不讲这些。当年他的最爱就是用新鲜竹篾编扇子,那叫精致!至今我还留着一把他送我的竹扇。他现在在一个街道办事处工作,混得不怎么样,才科级,按说他是个勤奋谨慎的人,入党又早,应该进步快些,但也可能那办事处本身就是个科级。他有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他儿子在这些战友的子女中最出色,现在正在军事科学院读博士。
刘建军是我最揪心的一个。他的特点就是慢,那慢性子能急死人。紧急集合,往往是全连人都齐了,他的被子还没叠起来;说话也慢,问他一句话,半天他看着你不搭腔,做沉思状,嘴角颤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大概因为这,他当年和班长的关系很僵,那班长是个最要面子的人,可建军做事却偏偏争不来面子。席间,大家调侃他,说他和班长“关系好”。我说,你们别怨班长,要我是班长,也得和他“关系好”,他太让人费劲。但让我揪心的却不是这个,是他那么善良,那么与世无争,又那么执拗,不能见容于社会。现在,他在合肥市一个二甲医院的药局工作,月薪2000元,他娶了个小媳妇,比他小十多岁,孩子才十几岁,他老了怎么办,他比我年龄还大。离别时,他老远还在向我挥手,我鼻子酸酸的。
孙国举是个喜剧人物,原因是他的爱说话,这和建军实在应该中和中和。当年在连队时,只要不是训练和睡觉,他的嘴永远不闲着,笑眉笑眼,叨叨咕咕。今天还这样,尤其几杯酒下肚,全席只听他一个的,别人插嘴他也听不见,继续说,语速还特快。我说;“国举,你能不能闭嘴?”他闭嘴了,但一分钟后,就又开始,一泄千里,无以阻挡。乐天,是这代人最难得的品质。
这天的聚会完后,第二天接着来,换了地方,改在来德家。这次喝多了,男士10人,一共喝了4瓶高度白酒,外加啤酒。到了下午三点,来德酔了,硬不让走,庆海也喝高了,说:“新原别走,晚上我来安排,咱们到我家,明天去沈正银那儿。”
最后我作了保证,说我下了黄山一定还回来,大家才罢休。临别,我们挨个拥抱,秋一抱着我狠狠一使劲,差点把我勒散了——战友情,尽在这一抱之中。
总体讲,他们的生活水平都在中等,没有人有私家车,来德家在郊区,他们都是坐公交车或骑电动车来的。他们有的是郊区农民,地被占了,分了几套房子,转手又把房子分给了子女。来德家我看了,简单的床椅,谈不上富足。秋一生活最富裕,退休金每月3200元。
合肥的战友一共11人,这次见到了8个。还有3个没见着——
张德良,据说病很重,生活也不很顺。在部队他就身体不好,他不像我,身体不好,尚有活力,他是整天发蔫,一对很漂亮的大眼睛很忧郁。指导员发狠说:他没病,不是想家,就是想娶媳妇。指导员我很服气,但他对德良的评价,我不敢说公平。
王传富,前两年我曾因为写一点有关三年自然灾害的东西打电话给他,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在连队谈心,他说过,那三年,他家只剩下他自己,其他人都饿死了。电话中他详细跟我讲了那时安徽农村的状况,一共谈了两个晚上,惨烈而生动。喝酒时国举给他家打电话,家里说他去芜湖打工了。他没有其他收入,只有每月320元的生活费,占地时分了两套房子,两个儿子住着,他跟一个儿子一起住。他小个子,一看就是小时候营养不良所致,善良温和,说话轻声细语。
何维权是个讲义气的人,活脱像鲁智深。当年在山头上半年多没蔬菜吃,大家都快疯了。他会种菜,每次摘一把他种的菜,用酱油膏化水淹着那菜,大喊:“谁吃?”大家像狼一样抢那一小碗青菜,最后只给他剩碗酱油汤。我再也见不着他了,他安排好四个儿子的婚事和住房后,得癌症走了。他是老大哥,对我特别好,总夸我聪明。
等我从黄山、九华山下来,秋一又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合肥:“大家还准备接你。”我一是不敢再让他们破费,二是不愿再受那惜别之苦,就撒了谎,说已经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我的战友啊,我的兄弟,写到这里,我泪水涟涟,见亦不易别亦难。我们相约北京再会,只等合肥的高铁修好,他们说都来,但也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人会舍不得那点路费。如果他们说话,我绝对会给他们出路费,但他们都有尊严啊,他们个个都是条汉子!
不分前后排,从左至右:李锦昌、孙国举、刘建军、戴建国、黄新原、张秋一、张庆海、尚来德、沈正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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