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生故事(续)
黄新原
大约是1992年前后,我到青海招生,同行的还有一位长我一辈的外语女老师。我们在青海招的学生不多,学生档案拿到手里反复审读,力求别出问题。就在这些档案里,我发现了一个叫张小秋的女孩子档案中有一点疑问:她成绩不错,但年龄要比正常学龄大3岁,已经21岁了,而在初中与高中之间,恰有3年停学时间。这不是小问题,那3年她干什么去了,如果因病休学,会是什么病;如果辍学,是什么原因?
我们找到了省招办,提出要见见这孩子,当面问明原因,因为这孩子住得并不远,就在西宁郊区的农村。招办不敢怠慢,马上组织人去找,那时电话还远没有现在发达,何况是在边远落后的省份。我们给了4个小时,4小时不来,我们就退档。最后我们见到了这个孩子。她体格健壮,皮肤黝黑,脸上有两块高原红。一见之下就给人以身体健康的印象。但在她旁边,我们却看到了一位黑瘦矮小的男人,胸如桶状,用双拐架着身子,那是她父亲,脸上是一付倔强的表情。他让我感到了一种艰难锻造出的坚毅,和弱势沉淀出的刚强,在同龄人中,这种气质我很熟悉。情况最后弄明白了:小秋母亲撇下3个儿女,很早就去世了。恰在小秋初中毕业时,他父亲意外被拖拉机撞残,下身几乎瘫痪。小秋是老大,只好休学在家照顾父亲,所以整整3年,她没能上学。等父亲稍好一些,能站起来了,她又恢复了学习。我很释然——这不仅是个没问题的孩子,而且是个好孩子,我们当然要录取。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算完。当我们要和他们告别时,小秋犹豫一下说,老师,你们什么时候工作结束?我说,差不多后天。这时他父亲脸上露出了笑意,说了句什么,但青海话我听不懂。小秋说,我爸爸想请你们去家里吃饭。我们断然拒绝,因为这是纪律不允许的。但等我们两天后把任务完成,出了戒备森严的招生大楼时,竟然看见小秋正在门外等着。这时,与我们学校专业对口的一家企业,已经有车来接我们,她站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不知为什么,见了这孩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让她一起上车到了企业招待所。她又说出了她的请求。同来的女老师还有点犹豫,但我却破例答应了,我想去她家看看。小秋说,招待所离她家正好不远。约好了晚上见,她就告辞了。傍晚,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男孩来接我们,是小秋的弟弟。我们徒步前往。
那是一个完全用土坯构建的村子,满眼都是黄乎乎的。拐弯抹角,我们来到一个土坯垒起的院子,低矮破烂。天已擦黑,一间屋里有一盏暗暗的电灯。我们进去,立刻呆住了:小桌上已经摆好了饭——只有两碗面条,面里有几片白生生的肉。小秋父亲显得很热情,但话仍然听不懂。小秋说,我爸爸请你们快吃。这位21岁的女孩子,在我们面前没有丝毫不安,没有丝毫因为在常人看来太过菲薄的晚餐而惶惑。我立刻懂了这是为什么——她大概从小长到现在,就没有请过客,也不知道什么叫“请客”。她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她招呼着我们,我吃着放了不少猪油和辣子的宽面条,喉头发哽,心里翻腾得厉害。面条不是刚出锅的,温中带凉,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小桌边是已经熄了火的灶台和柴锅。这是我招生十几年中,印象最深的一次“宴请”。我不为小秋的“无知”难过,她生活的路还长,别说“请客”这样的事只要条件允许,一学就会,她将来还会学到更五彩缤纷的事情。我是在为这位残疾的同龄兄弟难过,以他的年纪,恐怕不会不懂什么是“请客”,而是他没有能力去摆一桌像样的酒饭,他是在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想把女儿托出那个苦窝。
开学迎新时,我惦记着小秋,和爱人一起去接她,一起把她接到分配好了的宿舍。那时大学还没实行统一发被褥,爱人发现,她只有被子,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我们把她带到家里,爱人给她剪了头,让她洗了澡,给她们系里管学生的党总支副书记打了电话,说明了她的情况。从女儿床下撤出一条褥子,找出几件外衣和衬衣。从此,我们家隔一段时间就把她叫来吃顿饭,拿点日用品。
她很能吃苦,学习成绩很好。本科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考上了研究生。2000年左右,她在北京成了家,爱人是陕西人,搞IT的,大个子,长得白净、精神,比小秋小一岁。结婚后专门去看我们,当着我们两口子的面说:娶了小秋,他很幸福。前两年小秋抱着儿子去我家玩,依旧朴实,口音未变。我问她爸爸怎样,她说爸爸身体越来越好,现在家里的情况好多了,大弟弟中专毕业已经工作,并已结婚。我又想起了那位桶状胸,拄着拐,矮小而倔强的西北汉子,心中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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