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殇
——写给空六军死难战友
范建
“大洋马”是我们对这支球队的爱称。
那是1976年春夏之交,炮二师分来一支十多人组成的篮球队,引起许多人的好奇和惊讶。本来,师里有球队,球员们一米七左右的个头根本没人在意。这次新来的球队,叫人惊就惊在个头上。一个个人高马大,从一米九五到二米一。是从没有在自己的部队里见过的。岂止是当兵的,就连周边的天津老百姓也惊叹得不得了。“嘛玩儿,两米(衣)?好嘛!(赁)么那么高——哇,赶上慕铁柱啦。个个都成了大洋马赛的。”
这支球队是空六军的专业队,是专门从全国各地挑出来的篮球尖子。分到二师训练,由二师代管。
炮二师师部在天津尖山路十号,老百姓管它叫天津空军大院。这大院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有一个灯光球场却叫人赞不绝口。标准的篮板篮筐,平展的沥青场地,清晰笔直的白线。尤其是那八个高高长杆上的点钨灯,一到晚上,雪亮雪亮,把人照得个个喜兴。
二师的灯光球场,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天津,显得凤毛麟角。或许正是这个场地,才使二师有了这么个意外的收获。
大洋马一来,二师也就热闹了。只要是篮球训练和比赛,大洋马一上,无论军人和家属,老人和小孩,都围着看。就连远在李七庄的四六四的女兵们,有时也偷偷地跑来。说是看打球,实际是看个头。那伟岸的身材,长长的手臂,需仰视,仰着看,看得过瘾。
大洋马平日在球场上汗流浃背,体力消耗大,自然要补充营养。不能吃那四毛五一天的伙食。他们是单独开伙,每天的饭菜花样翻新,不仅把大灶的战士馋得要死,就是那吃干部灶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看了也直咽口水。于是,有的就自嘲,爹妈没给他留下好基因,没能生出大洋马来。要是能像眼前的这些大洋马,就一准能开小灶了。可不服不行哪,看看人大洋马,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气喘吁吁的,就觉得大洋马该开小灶!
大洋马们在球场上飞檐走壁,呼风唤雨,闪转腾挪,东突西躲。带球、扣篮、传接拼抢,那叫一个过瘾。尤其是大洋马那个双手扣篮的动作,就像一只飞燕,箭一般飞到圆环之下,一个停顿弹跳,双手把球往筐里一掼,然后双手抓环,造型,降落。像音乐中激昂时的休止符,像暴雨前雷鸣中的闪电。那叫一个潇洒。于是,球场上时不时传来连声叫好,拍手称快的声音。那些个大洋马,直把女人们一个个看的目瞪口呆,神魂颠倒,把男人们搅得磨拳擦掌,夜不能寐。
有时候,场下也有几个二五眼心里直痒痒,也想学着大洋马。就情不自禁地上去和大洋马们玩上一把。可刚一上场,大洋马就用球把他们给捉弄得死去活来。那球,在大洋马的手掌里就成了小皮球,二五眼们跳着脚怎么够也够不着。即使是二五眼好不容易抢到了球,大洋马高大的身驱旁,突然闪出一只“大蒲扇”的手,轻轻一拍,就盖了帽了。闹得大家哈哈大笑。
可也不都这样。司令部的周参谋长也爱玩球儿,他一米八,比大洋马矮了一截。但大洋马们就有分寸,见到周首长上场,就不再玩那玄的。相反,还有意让周首长进上一个好球,让他不轻易露笑的脸上开出荷花来。
师首长中,尽管不都有象周首长这样的球友,但爱看大洋马打球的几乎是清一色。只要看到大洋马进球,也都放下平日的严肃劲儿,胡乱傻吼一声:“好——球!”有时,那“球”字还带着拐弯的音调。可我观察了许多次,首长群里就是不带看见叶副师长的。叶首长虽不及周首长高,但也是一米七几的个头,山东大汉,火力也壮。按说,也该是爱打球的。可在球场上楞是见不到他。
叶首长早年是四野林彪的高参,什么样的风景没见过,还稀罕看你这草根球赛?叶首长喜欢文史哲又学贯中西,还写得一笔好字。大学没上过,可比大学生的学问深,是出了名的。那年“批林批孔狠批《三字经》”,他也像上面一样批《水浒》中的宋江招安。当然,他评点《水浒》不像现在,在人家的网文底下写些不咸不淡的好话。叶首长是风趣盎然,指点江山是顺手拈来。正是在他的“幽他一默”中,我记住了二流子高俅。因为踢得一脚好球,被同样爱好脚球的皇上一眼相中而当了大官!看来,叶首长在球场上见不到踪影,在嘴上对球还是门清哩。
二师的球队虽与大洋马球队毫无一拼,更无一比。但二师的球队有两个主力也好生了得。一个小朱,一个小水,都是我的同乡。他俩是唯一被吸收进大洋马球队的。因为俩人的球技非同一般,也深得大洋马喜欢。可是俩人先天不足的短板是个头不高。小朱好一点,是一米八,小水更惨只有一米六八。但个头小的同乡,长项是机智灵活,这又是大洋马的短板。小朱接球准和稳,从来不带漏球。一个弹跳,手一勾,腰一耸,“叭”的一声,球就纹丝不动地接在手上。而小水投球准。三分球再远,他个个进。每到输球的关键,小水的风头就出大发了。于是,大洋马和小个子也就默契配合,如鱼得水。
到了七月初了。球队要出征到唐山军部集中训练。自然,小朱和小水也就哪来哪去。一天,叶首长见到,就问你俩怎么没去?小朱小水就笑笑。操着安徽普通话撇腔:“八一”那天,大洋马回来要打表演赛。咱俩当替补队员的。叶首长有些女腔,也操着鲁西南普通话笑道,到时候我也来看,你俩上场,俺瞧着和大洋马配合的到底怎么样!
七月二十八号,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一大早,二师得到消息,由叶副师长带的第一支劲旅以第一时间赶到唐山救援,自然搜救的是军部自己的阶级兄弟。而我们没去成的,也在天津忙不迭地参加救灾。当然,内外有别。“八一”会餐取消了,大直沽高梁酒全部拿来,仓库里的白毛巾有多少拿多少,我们是一车一车装着往空六军军部送。
在沉重而又忙乱的气氛中,我又想到了大洋马。再过三天就是“八一”节,他们还有一次精彩的篮球表演赛?
灯光球场上堆放的零乱物件已经代替了昔日飞檐走壁的大洋马的身影。我不敢问身边的任何人,但我在心里仍然期待着“八一”球赛。可我还是不敢问更不敢说。
三天后,叶副师长回来了。他知道大洋马们的消息吗。他并不喜欢篮球,可他也说要看看那场球赛的。我能不能在他面前多个嘴?于是,我借送绝密电报的机会朝他办公的地方走去。
叶副师长已转到指挥所的防空洞里办公了。走过黢黑的地道,昏暗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只见那桌上摊开着他的笔记本。那是叶副师长苍劲有力的笔体——
“看着那从瓦砾下挖出的一具具彪形大汉,我的心碎了。我真后悔,我是那么喜欢这些身高马大的球员,因为,我也是一个球迷。可是,这个球队在二师训练了那么长时间,我竟没有看过他们一场球……”。
看着看着,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