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我27年前的今天在天津时发的一个短篇小说。今天偶然翻了出来,发在网上,供战友们欣赏。)
(小说) 五号床头灯
范建
今晚,贺蕾值夜班。她静静地躺在换班室的床榻上,死劲地闭上眼,竭力想让自己早些进入梦乡。“愚敏”,多么诡谲撩逗的名字。他在电影《小路分手》一举成名后,她就悄悄地跟踪上了他。
“瞧,演员趣闻,《但愿‘小路’觅知音——和电影演员愚敏谈择友》。”
不知谁嚷了一句,“披肩发”、“羊角辫”、“盘菊花”便聚拢成一丛黑花朵。
姜红黎摇动着“羊角辫”念出了声:“他至今没有朋友,原因是没有遇到他所喜爱的知音。‘你一定打算在同行中寻觅你的知音吧?’他憨憨一笑:‘我觉得,如果找演员,或许就象《小路分手》那样,据我个人情况,我更喜欢找一个护士,她们的工作平凡而崇高;她们的心地善良而细致,当然,我也有私心,我的身体不好……。’”
“哎,贺蕾,给他写个信吧!”
“别没皮没臊。”贺蕾害羞了,大家却哈哈大笑。
这也难怪,谁叫她挑到二十九还没挑成,谁叫她是司令的女儿,谁叫她是全院公认的美人儿呢?爱情不是配对儿,她理应挑选她意中的电影演员。玩笑有时也能变成事实,她决定马上就写。
“怎么,这么早接班?”姜红黎有气无力地吸着一管针药:“刚才又来了个病号,腹痛待查,捂着肚子嚷个不停,打了一针‘杜冷丁’都没用,怪可怜的。哎,这人也叫愚敏,和咱上次报上说的电影演员一字不差,就是单位不同。”贺蕾心里一紧,耳朵嗡嗡爬着飞虫,她下意识地望望值班日志,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我来!”贺蕾透着异样的友好。
姜红黎走后,她急忙翻开值班日志,“愚敏,男,31岁,52团施工连战士……她的神经松弛下来,伏在护士台的桌上遐想:她喜欢什么样的字眼呢?噢,朴实、和气、友爱。她在慎重地思考这封信将会产生的效果。”
“呜——呜——”侧墙上的五号床头灯在闪鸣。她瞟了那灯一眼,嘴角不禁抖动了一下,继续在纸上小心安放着那美好淳朴的字眼。床头灯仍在闪鸣,她生气了。这些个兵,困在山坳坳里见不着女人,就琢磨着泡病号,你想黏糊,谁看得上你?也不照照镜子。是不是姜红黎的恻隐之情使他开了心?
“你怎么回事儿?老拉灯,别人还工作不?”声音虽小可透着威严。
“护士同志,我实在疼的受不住,你不是讲一会儿再打一针吗?”
“你懂吗?‘吗啡’打多了要成瘾,就象你拉床头灯成了习惯要出问题的。”她得意地回到护士台,又拿起笔。
“愚敏同志,我们是白衣天使……”
她忽然觉得‘天使’过于浪漫,他是不喜欢浮艳的。她把它改成了“战士”。
“正因为这,患者在痛苦和绝望中才能喜欢我们。我们在这里默默地给予,辛勤地付出,这是我们的光荣使命,正因为这,才使我们与患者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呜——呜——”五号床头灯又一次闪鸣。
她准备好杜冷丁,迅捷地狠一跺针,是跺进去的。生理盐水在他的肌纤维内立时溶解。他额上沁着汗粒,感激地强忍着发出一个勉强的笑:
“谢——谢,我明天……”
“噢,来陪你了就又谢又笑的,你们哪,思想病,明天,明天继续泡吧,哼!”
她气鼓鼓地又一次回到护士台。“思想病”,她差点没说出“相思病”。“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她是见过害这种病的人。难得见到女的,怪可怜的,有时她也动动恻隐之心。可也有耍贫嘴,厚脸皮的,对待这种人,她已有十二年的经验了。
“愚敏同志,尽管医院里有象五号床头灯这样的人,我们依旧想方设法帮助他。……”
护士台前一片宁静,她满意了,笑纹在信纸上荡漾。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看五号床头灯,噢,他知趣了,它再也不亮了。情绪一好,她在第六页信纸的具名后重重地点了个黑点。那么圆,那么黑,就象熄灭了的五号床头灯。她仿佛看到她心中的愚敏有朝一日在病榻上用雪莱的诗对她说:
“来吧,请高兴地坐在我身侧
也许,你见我带着悲苦的神色,
我还是远远比你欢畅”
鸿雁悄悄飞走,愿你早点捎来喜讯。
早晨交班前,姜红黎跑来对她说:“小贺,‘五床’怎么走了呢?”
“怎么可能呢?他那德行样儿,黏黏糊糊就是来泡病号的嘛!”
“哎呦,你还蒙在鼓里呀,他就是《小路分手》愚敏啊!”
“你怎么知道?”贺蕾惊愕了,果真如此巧合,理想中的情侣竟会送到她的面前?
“他是在施工连赶拍一部片子突然犯了病的。刚才电影厂来了一辆车,我见他跟一位导演推推搡搡,也上前劝说,他执意要走。”
愚敏。《小路分手》。信。机会失却了,分手却不在小路。
她怔怔地看着五号床头灯,那灯不再亮了,是她熄灭了幸福之光,眼前剩下的是一片懊悔的惆怅。
“姑娘呵,
高贵的额上,
戴着不幸之冠的姑娘。”
那首她曾没有想完的雪莱诗,此时却响在了她的耳旁。
原载《天津日报。文艺副刊》1985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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