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花(1)
(中篇小说)
龚伟力
明子没有想到,这个夏天一过,竟让他再次住进了医院;他更没有料到,这次住院,却发生了一件几乎改变他人生命运的事情。
他忘了,他在部队得了关节炎,当兵十年住院八次,使得踌躇满志的他,无法在部队施展他的才能,只有转业回来。他也忘了,他那老寒腿就是受了风,受了湿,不能在水里长时间浸泡。可他以为回到南方就没关系了,以为到夏天天热就没关系了,一个夏天,他天天去游泳,一下班就泡在游泳池里,为的是教5岁的女儿学游泳。女儿倒是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游泳,可夏天过完,他却住进了医院。
这是省城的一家中医院,明子在部队经常住院,但都是看的西医,现在想试试中医,而且这家医院离他家也近,也方便。既来之,则安之。明子只好安下心来治病。得知他住院,亲戚、朋友、同事、同学都来过几拨看望他,然后才是真正的清静,才能安下心来。
明子其实闲不住,他手不勤恼勤。住院到是个好时机,有大块时间,可以写作,写一些东西发表。不为有多大名气,只为排遣一下内心的空虚,也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其实,他写的那些东西,算不上什么,只是些豆腐块,在报纸上登出来也不起眼,最多换回一点零花的稿费。不过,也别说,在明子单位上,整个厅机关和厅下属公司,还真没有几个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甚至整个省政府机关,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的也不多。明子写的东西,小到市里的晚报、省报,大到《人民日报》,他都有文章,还有摄影作品发表。这让同事们不敢小看这个新来的转业干部。
一般转业军人,地方上都不太看得起。军人嘛,不过一介武夫,肚子里没啥货。不过靠的是部队的职务,转到地方作相应职位安排而已。象明子安排在厅里人事部门,又兼厅党组秘书,还不是组织部上面有人?但是,很快同事们就对这个年轻的转业军人改变了看法。原因就是他的谈吐和文笔不一般。厅下属有个工艺美术公司,还有工艺美术研究所,这里是卧虎藏龙,不少是全省工艺美术界的名人,有的工艺美术作品在全国获大奖,被收藏,真是大家风范,大手笔。
明子下去工艺美术公司和研究所考察干部,难免不找人谈话了解情况。可是明子上来能和人家谈得来,不谈考察的事,就谈业务上的事,说出来的也不是外行话。和国画家谈水墨丹青,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和油画家谈达芬奇、凡·高、毕加索,什么写实派、抽象派、印象派,还谈到文艺复兴,说起来是滔滔不绝,不象是个不懂行的外行人。这让那些工艺家、美术家、雕刻家们很是惊讶,想不到这个转业干部并不是大草包。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明子在部队除了搞新闻写作,还搞新闻摄影,同时他兴趣广泛,还爱好电影、文学、绘画美术,转业到地方后,他还用自己不高的工资自费订阅了《外国电影》、《世界美术》、《小说月报》、《人民文学》等杂志。
更让大家惊讶的是,明子除了写些诗歌、杂文、影评、调查报告等之外,那次在省报以半个版的篇幅,发表了一篇文艺评论。评论的是一篇中篇小说,这篇中篇小说的作者又正好是厅里的一个老同事。作者和评论者都是厅里的人,对作者,那个老同事,大家都熟悉,他也是老复旦的,是厅里的笔杆子。可他写小说这也是第一回,写了还不太被人知道,明子的这篇评论文章一出,大家争相阅读。先是看了明子的这篇文章,再是找这小说来读。这下,全厅上下全知道了,新来的这位年轻的转业干部,可不是什么一介武夫,分明是内里有货的文人笔杆。
时间很快,在住院的这段日子,明子利用住院的空闲时间,写了一些小东西,相继在省报、市报上发表了。当拿到报纸看到自己的文章登载在上面,护士和同病室、隔壁病室的病友们也都凑过来看。大家说:哟,这里出了一个大作家啊!
明子病房的隔壁,是个女病房,那些女病友也都是些轻病号,听说隔壁有个作家,都跑来凑热闹,来串病房了。四、五个女病号抢着那张报纸在看,只有一个女孩,远远站在病房门口,朝里面看着,却没有进来。也许是她的文静引起了明子的注意,趁她们几个病号在看报纸,明子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不进去坐坐?
她腼腆一笑:不了,站这就行,谢谢!
这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孩。大约只有20岁,约莫一米六三的个头,不胖也不瘦,胸部挺挺的,一头披散在肩头的黑发,略带弯卷呈破浪缓缓起伏,圆而长的脸是典型的那种鹅蛋脸型,眼睛大而明亮,鼻梁高高而鼻尖微微上翘,嘴唇厚且性感,只是大概在病中,精神略显疲惫。明子是搞摄影的,新闻摄影、艺术摄影他都搞过,抓拍就是要选取这样的拍摄对象,有特点,有看点,真是一个标准的模特形象。他正想上去继续搭话,可是对方很礼貌地说:我回病房了,我就在隔壁。
明子目送她回到自己的病房,他还愣在那里,想着刚才那姑娘的样子在发呆。说是漂亮嘛,也不是很漂亮的那种,说是不漂亮嘛,你是越看越漂亮,越看越经看。这才是真正的美人!是典型的中国东方女性美!明子不无遗憾地感慨着,要是认识她,他一定约她做他的模特,一定要拍出一些好照片,去参加摄影比赛。
那时还是八十年代初,物质贫乏,医院伙食也差,管理也乱,病人不仅可以随意串病房,而且可以随便出入医院。再说,这是个中医院,以中医治疗为主,西医治疗为辅。家属在医院的公用厨房的煤炉上,自行熬药、煎药,还可以自己炒菜做饭。医院不远就有个菜市场,一些病号经常去逛菜场,买点小菜,自己回来做,或买点小米,自己熬粥。
一天,明子来到隔壁病房,这是一间摆放了四张病床的女病房,顺序摆放,一直到靠窗。窗的旁边有一扇门通往阳台。病房里静悄悄的,没人。仔细一看,一个人影站在阳台上。
明子很礼貌地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
美女在阳台外转过身,走了进来:当然可以,请进!
明子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这美女,想多聊几句,那天见到,还没说话就走了,好在没走远,就在隔壁。明子没话找话:怎么就你一个?
美女:都去逛菜场了。
明子:哦。
半晌,对方没有声音,明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时出现冷场。
还是美女打破尴尬的僵局,指了指床边的一张椅子:请坐吧。
明子:谢谢,不了,就站会儿。这是你的病床?
美女:恩。
那病床上,和别的床不一样,有一只大的红花枕头,在这清一色白色的病房里特别显眼。
明子:怎么?住院还带枕头来?
美女笑了笑:医院的枕头我不习惯,就······
明子:啊,啊,好习惯,还是用自己的枕头好。可是你要当兵就麻烦了!
美女:怎么?
明子:当兵哪有枕头啊!
美女:那睡什么啊?
明子:没有啊,最多一个包袱皮,你自己放点衣服进去就算是枕头了。
美女:那我是睡不着。
明子:所以你当不了兵。
美女:你当过兵?
明子:当然,当了十年叻!
美女:看不出,那你很小就当兵了吧?
明子:不啊,十八从军。
美女:啊,真看不出。
明子:什么看不出?
美女:看不出你是当兵的。
明子:当兵的还要写在脸上吗?
美女:不是啊,别人都说你是作家。
明子大笑:哈哈,谁这么说啊,不是抬举我了吗?
美女低下头,轻声地:都这么说。
又是一阵无声。
良久,美女说:明天我出院。
明子:哦?这么快就出院?
美女:不快啊,都十天了!
明子本想问她是什么病,又怕这是女孩子的隐私,还是忍住了没问。心想:刚认识,就走了,真是遗憾!
明子说:家里来人接你吗?
美女:没有。
明子:你老公也不来接吗?
本来,这是明子明知故问的话,他料定这么年轻的女孩一定没有结婚,只是试探性地随便问了问。
想不到美女回答:他很远。
明子:······
一阵无声无息。
这时美女说话了:明天你能送送我吗?
明子一听,高兴坏了,满口答应:好啊!
美女:那太谢谢你了!
明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美女:王丽娜。
明子:这名字起得真好听,象外国姑娘的名。
美女:你呢?
明子:秦明子。
第二天,明子帮丽娜提着东西,送她到家。还好,不远,步行个十几分钟就到了。
这是个单位宿舍,但还是一套套的,只是很小。明子把东西放下,打量了一下这屋子:这是个里外套间,有厨房、卫生间,但是整个房子的面积大概只有十二、三平米,被隔成里外两间。外间只摆放了一张两人沙发,一张四方饭桌。里间稍大点,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屋子大半个空间,靠窗放了一张书桌,旁边屋角是几只木箱,木箱上面放了一台9吋电视机,这边靠墙是个三门大立柜,中间那扇柜门是个穿衣镜。而紧挨衣柜的阳台门角里,摆放着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整个屋子显得很挤,除了家具,没有太大多余的空间。只有阳台,空间大一些,阳台上,不经意地放着几盆月季花和仙人掌。从阳台看去,可以望见医学院的操场一角。
明子参观完房间,问:这是你的家?你和你老公?
丽娜:我和妈妈。
明子:你老公不回家吗?
丽娜:他在香港。
明子:哦。
旋即,又问:你爸爸呢?不和你们一起住吗?
丽娜:我没有爸爸。
明子: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丽娜:没关系。
明子:你在哪里工作?
丽娜:我没有工作。
明子真是恨死自己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尽问些人家不好回答的问题!哎!该死!
丽娜倒了一杯水,双手递上:喝口水吧。
明子知道,他该告辞了。可是他的脚又迈不开,他多么想和这位漂亮的姑娘多待一会,他真的是庆幸这次住院,认识了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孩,又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和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一起真是一种享受,他使命地在体验这种享受。可是,一旦他告辞走了,还有机会再来吗?还能再见到这位美女吗?他必须找一个借口,下次还能来找她。
明子起身:我要走了。
丽娜:那我就不留你了,谢谢你今天送我。
明子:不客气。对了,下个月,我准备去梅岭打猎,你去吗?
丽娜:哦,远吗?
明子不容她拒绝:不远,就在赣江北面,梅岭山上。住院住了这么久,该去透透新鲜空气了。我也很快就出院了,到时候我来叫你!
丽娜:好吧。
明子走了。他心里带着一连串的问号走了:她怎么那么早结婚?她老公怎么在香港?她老公是大老板吗?他怎么让她住这样的房子?她怎么没有工作?她怎么没有爸爸?她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命运又是怎样的呢?
此时此刻,明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后他的命运,也和这对母女的命运,有着种种牵连和瓜葛,甚至卷入一场难以割舍的感情风波,几乎断送了他的腾达仕途和无量前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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