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轶事
撵爷
撵爷民国末年生于山东昌乐,后随家人闯关东到了黑龙江,落户在故乡这个小村庄。
撵爷姓杨,一米八九的大个,脚步快,善跑。东北沦陷后,他被日本人抓了劳工,修建一个秘密军事设施。工程完工后,日本人要灭口,在隐蔽处挖万人坑。一日,撵爷起夜,看见日本兵肩着工具鬼鬼祟祟进出,便起了疑心,直接从茅房钻了出来,撒腿跑向了羊肠小道,日本人发现后,派出一个班的兵都没撵上,捡回了条命。
撵爷成家后育有两男三女,日子过得困苦,为了找点出路,便发挥自身特长,利用闲暇上山下野撵皮子。
那时东北地广人稀,除了村庄方圆十几里的庄稼地,尽是荒原和林莽,为野生动物提供了广阔生存空间。这些动物大的獐狍熊鹿,小的貂獾狐狼,经常出没于山间和原野,为喜欢捕猎的村民提供了目标。
捕猎有二种方式,一种用枪,是那种猎枪,也叫炮筒子,枪管特别长,用铁沙子混和枪药自制子弹,打出去枪沙象天女散花,杀伤面积极大。另一种不用枪,用药药,用套子套,用夹子夹,或用陷阱困,这些方式要靠眼力码脚印,靠脚力追踪猎物。因为村民捕猎除了食肉,重在卖皮子,所以,当地人又将后一种捕猎方式叫撵皮子。
撵爷捕猎从来不用枪,是名符其实的撵皮子。撵爷因为没被日本人撵上捡了条命,加上撵皮子出神入化,村里人都叫他撵爷。
故乡位于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三江”平原中部,是东亚,特别是苏联远东一带候鸟迁徙必经之路。深秋时节,尤其一过霜降,大雁南迁,其情景如小学课文所述: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极富诗意。
撵爷捕雁先做诱饵。他把黄豆粒钻个小洞,向洞中塞入白色粉末状的药,是氢酸加锂(不知这几个字对否?据说此药对人无害),再用蜡封上,便是诱饵。
接着码雁道。季节一到,天一亮撵爷便登上村后的山顶,一边东南西北地张望,一边侧耳倾听,有时一站就个把小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远方有群归雁飞来,伴随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撵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片流动的白云,直到它们融化在蓝天里。从鸣叫声中,撵爷已经判断出归雁已经着陆或即将着陆。随后,撵爷不慌不忙地依据判断,要么向雁群来的方向,要么向雁群去的方向奔去。此一走或个把小时,或几小时,直至找到雁群着陆处,便低头躬身码起雁道来。
接着下诱饵。大雁着陆为觅食,故多着陆于田野,觅食收获遗落的粮食。弄清雁道,还要踩雁道,就是选好位置,双腿并胧,横着一个脚印挨一个脚印地踩出一条略平的小道,并在上面用树枝摩描出雁爪的印记,是伪装。再把诱饵均匀地撒在上面。诱饵不必多,要恰到好处。如遇早雪,撵爷最喜,一是雁道好找,二是踩出的雁道最清晰,捕获的成功率极高。
做完准备,撵爷便躲在一处静候。看着雁群远远地飞来,又齐刷刷地降落,先是争先恐后地觅食,还高一声低一声的互相交流。突然,其中的一只或几只动作失常,先是站立倾斜,东倒西歪,进而痛苦挣扎,凄厉鸣叫,整个雁群顿时乱作一团。这种状况仅持续若干分钟,头雁立刻猛醒,伸直了长长的颈部向前冲剌,刷地一下升入空中。随后,群雁纷纷振翅,一个接一个飞向天空。有中毒尚未发作的大雁,在冲剌进程中动作变形,扑拉拉一头栽向田埂;有的勉强升空,但没飞多远,便失去了振翅能力,高空抛物般垂直摔向地面,眼睁睁地看着惊惶失措的同伴惊恐地鸣叫着飞向远方。
那日,我玩耍于村头,远远地看见撵爷肩着一串大雁归来,我好奇地迎了上去,看到撵爷肩上的大雁有的还活着,昂着的雁头,鼓着一双凄楚又绝望的眼睛。
故乡两面环山,两面平原,方圆不足一里,茅屋稀稀朗朗五七排,人家不足五十户,人丁难算兴旺。夏天除了绿树既是青纱帐,冬天山上林木萧疏,田野一片银白。春夏尚有村人耕种于田野,冬天大雪封山,村民多足不出户,只有袅袅炊烟飘荡上空。
有一年冬天闹狼患。先是村民在村口发现了狼粪(狼粪中有动物毛发),再是村头孙家的母猪悄然丢失,后在村南半里处发现残骸。最恐怖的是,夜里时常听到凄厉的狼嚎,听来如在村头,闹得人心慌慌。大人还在其次,小孩惊恐尤剧。一群小伙伴正耍得兴起,哪知道时间早晚,天愈黑捉兴愈浓,一人藏得正深,几人找得正紧,忽然一声狼嚎震彻夜空,吓得小孩浑身颤抖,急急跑回家中,一头钻进母亲的怀抱。
一日深夜村南李红凡如厕,听见自家母猪在院外哼哼,走近院门一望,见一恶狼嘴咬母猪耳朵,尾巴抽打母猪屁股,一瘸一拐地往野地里赶猪。红凡一声断喝,恶狼放下母猪,头也不回钻进夜幕中。
次日,红凡找到了撵爷。撵爷随红凡沿着狼的脚印码了几里地。撵爷说,这是只头狼。红凡不解,撵爷接着说,十个头狼九个瘸。又说,狼是铜头铁背麻杆腿,打狼打脑袋和背部轻意打不住,打腿一下就行。还说,这只狼跟我打过交道,翻过我的陷阱,咬过我的套子,还带走了一个夹子。这次要下猛药。撵爷吩咐红凡找个死猪,自己回家准备猛药。
第二天,红凡从邻村找来了一头冻得僵硬的死猪,撵爷拿来崩药,并把崩药埋于死猪的颈部。准备停当,撵爷选好一个位置,把僵硬的死猪立在了那里。
掌灯后不久,还没等大多数人家入睡,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震动了一向寂静的小山村。撵爷同闻讯赶来的村民来到村南,远远地有两束绿光直射,那是狼的眼睛,此时狼还没死,血肉模糊的面部瞪着一双放光眼睛,前腿受伤不能站立,在地上磨着圈。七手八脚制服了一息尚存的恶狼,拖回村里,剥皮剔骨,顶火高温,大家热热闹闹吃了顿狼肉。
从此,村里再没丢过家畜,也极少听到狼嚎。撵爷说,头狼没了,其他狼迁往别处了。
撵爷用夹子捕过狐狸,用陷阱困过野猪,还用套子套过獾,但捕获最多的是黄鼠狼。
黄鼠狼学名黄鼬,东北人称黄皮子。这里黄鼠狼较多,皮子值钱,也最容易捕获,所以,撵爷成了撵黄皮子高手,每年都有几十张黄皮,给撵爷家换回油盐酱醋,撵爷家庭院常常挂着成排的黄皮半成品,这几乎成了标志物,如遇外乡人找撵爷,村人一准会告知,院中挂着黄皮的便是。
撵爷捕黄鼠狼多法并用。先码脚印,再找洞穴和洞口,堵住其他洞口仅留一个,将一电石投入其中,向洞口倒入少量水,电石遇水产生化学反应,冒出白色气体,刺激猎物呼吸系统,猎物便不顾一切钻出地面,撵爷在洞口置一口袋,正好把慌不择路的猎物收入囊中。
还是先码脚印,再找洞穴和洞口,在每个洞口均置一量身定做的金属套,套子一端用铁钉固定在地上,另一端打成活结,只余圈套,猎物一出洞口既入套中,越拉越紧,顷刻窒息毙命。
还有一种,无洞穴,是黄鼠狼惯常通道,一般在林木或乱石间,全凭经验判断。选一合适位置埋一金属夹子,猎物经过,触动机关,当即被夹,非死即伤。由于此法容易伤及皮毛,影响卖价,撵爷极少使用。
撵爷捕黄鼠狼出神入化,缘于他脚力好,码脚印准;同时得益于他嗅觉灵敏,找到洞穴只一闻便知猎物是否在其中。
黄鼠狼小而不凡,据说颇有灵性。民间有诸多神秘传说,坊间亦有村人曾经经历,或真或假,无从考证。但发生在撵爷身上的事,却不能不叫人称奇。
一夏日,撵爷码脚印追一只黄鼠狼至田头,田头有一排遮阴大树,树下有一洞穴,眼看着黄鼠狼钻进了洞穴,撵爷查无二洞,便投石灌水,张口以待。许久仍不见动静,复投石灌水,仍未见成果,撵爷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弃。这时,一帮劳动妇女歇间纳凉来到树下,撵爷便同坐闲聊。突然,其中一张姓妇女嚎啕大哭,先是吱呀呓语,并非人言,进而言词有序,振振说道,你太狠毒,杀我全家,一子被你在半月前捉去,二子被你三天前害亡,剩下我孤老你仍紧追不舍,早晚我要报仇雪恨,云云。一席话让在场的人毛骨悚然。撵爷觉得不对,四处查找黄鼠狼的踪迹,猛然抬头,见一黄鼠狼蹲于洞旁树叉上,闭目静立,式如发功。由于树高几丈,无法捉拿,众人便齐投石块,似惊醒那尤物,它看看下面人多势众,便顺着树干急速下行,至离地面一人半高处蹦到树下,刷地没入田野中。这时再看张姓妇女,仿佛从梦中醒来,再问刚才胡言乱语之事,其莫名其妙,全然不知。
此事件后,撵爷半年多没撵皮子,直至隆冬,家中缺油少盐,撵爷才又重操旧业。
那日雪后,天气奇寒。撵爷码到一只黄鼠狼的踪迹,象是刚刚走过的,追着追着不见了;再码,又看见了,就是找不到洞穴,象似跟他捉迷藏。从上午追到晚上,最后一无所获,只好打道回府。一进家门,家人问,你的鼻子怎么白了?撵爷用手一揑,鼻子立刻扁了,家人又说,怎么又扁了,撵爷再一揑,鼻子歪了。撵爷知道冷坏了,不敢再用手碰鼻子,赶紧用雪敷。最后鼻子是保住了,但是又扁又歪,嗅觉全无。
从此,撵爷再没撵过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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