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轶事
老孩
老孩姓高,两个哥哥姓汪,同母异父,却不是一般的同母异父。
原本汪家四口人。户主汪德利,妻子刘氏;育有两子,大的叫长庭,五岁,小的叫短庭,三岁。这汪德利骨瘦如柴,弱不经风,那一年又得了怪病,久治不愈,终日咳喘不止,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汪家是门前田园荒芜,室内清锅冷灶,吃了上顿愁下顿不说,治病欠下的钱,时常招来讨债的债主,逼得刘氏苦不堪言。
漏房偏遇连阴雨。那一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把原本风雨飘摇的两间茅草屋,吹个七零八落,房上茅草仅余十之六七,屋内积水漂鞋成船。面对凄风苦雨和绕膝小儿,汪德利束手无策,寻死觅活,刘氏进退无着,嚎啕大哭。时值村里鳏夫高有农路过,看不过,伸手相助,上房添草,进屋淘水,帮一家度过了危急时刻。
这刘氏五短身材,阔嘴平鼻,面似青碳;但脑筋活络,伶牙利齿。眼看汪德利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恐其不能长久。见高有农人高马大,干净利落,又古道热肠,还孤身一人,心中便有了主意。
一日,刘氏找理由把汪德利支到三十里外的亲戚家办事,两个孩子交由姥姥代管。麻利地杀了母鸡,装了烧酒,又从箱子底翻出一件半新上衣,梳头洗脸,略施粉黛。准备停当,以感谢为由,请高有农为座上宾。
高有农几杯热酒下肚,目光开始迷离。再看刘氏,虽然身材矮短,面色青里透黑,却也双目炯炯,唇红齿白,特意梳理过头发,丝丝缕缕齐飘过耳,一双小手虽然粗糙,却也十指纤纤,一件紫色布衫,衬托出苦寒境遇下的半老徐娘。刘氏三十出头,守着个病秧子本来委屈,遇到高有农热心相救,心存万分感激,看到有农热烈的目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一个鳏夫处男,一个徐娘半老,四目相对,烈火干柴,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最本能的肢体交流。
事后高有农恐慌起来。刘氏是村里有名的得理不饶人,遇事从来是嘴上先锋,不占便宜也要弄个理在。这件事非同小可,酒后失态,醉越雷池,已经授人以柄,倘若刘氏耍横,就是不告强奸,论个非礼也让他没法收拾。哪知刘氏非但未恼,还石破天惊地要求有农跟他们家一起过日子。
高有农也是苦命之人。父母早亡,从十七岁开始就孤身一人生活,虽然身板好有力气,但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到了年龄也没聘到媳妇,一个人孤苦不说,不能给高家传后,是他夜不成寐的根由。事到如今,势成骑虎,应了心有不甘,不应木已成舟,思来想去,咬牙应了。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要给高家留条后,有了孩子必须姓高。刘氏爽快地答应了,高有农也就成了汪家的一员。
一年后孩子出生,真姓了高,大名高继宗,小名老孩(幺儿的意思)。
一家人就这么不清不混地过着。汪德利还是病歪歪的,有一天没一天地捱着日子;高有农名为家庭一员,实为全职长工,出田抱垅,春种秋收,碾米磨面,打草抹墙,把个眼看要坍塌的家又支撑起来。只是人前人后,免不了被戳戳点点,大家不雅地称他是拉帮套的,他听到了只当没听见,忍了。
转眼间,老孩三岁,大哥长庭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入了村里的小学。一日,长庭与同学吵架,同学揭短说:你妈找了个拉帮套的,还给人家生了个老孩。一句话把长庭羞得小脸红到了脖子根。长庭回家甩脸子、砸东西,指名道姓要让高有农和老孩滚出这个家。小小毛孩炸了翅,让刘氏吃惊不小。刘氏看着偎在灶上不中用男人,想到这些年苦心孤诣,忍辱负重,不禁怒火中烧,和着泪水,着着实实地把长庭打了一顿,寸半粗烧火棍断成两截。
胳膊拧不过大腿,日子仍然一天天地过下去。只是长庭脸皮薄、心胸窄,还有一肚子的坏主意,长辈们这点不上台面的事,始终在他心里疙瘩着,总琢磨找机会发泄出来。针对大人,他怕他妈的烧火棍,只有在老孩身上打主意。
那日,学校放暑假。长庭见操场上闲一口大锅,一个坏主意油然而生。 第二天上午,长庭叫短庭带老孩去了学校操场,以捉迷藏为由,把老孩扣在了锅内,上面还压上了石头,之后,哥俩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学校。时值盛夏,骄阳似火,铁锅导热,又只加热不透气,锅内气温越升越高。可怜老孩包子似被蒸在锅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久便昏死在黑暗中。也是老孩命不该绝,在千钧一发之际,学校看门人见原本口朝上的锅,现在口朝下,还压着石头,觉得蹊跷,走过去掀开锅,发现汗流浃背昏死在地的老孩,赶紧喊来刘氏。刘氏见状心如刀绞,呼叫、摇晃、掐人中都没唤醒,觉得事态严重,与闻讯赶来的高有农火速把老孩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打针、灌药仍是不醒,大家急得团团转,大约三个小时后,老孩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长庭知道闯下大祸,后果严重,便领着短庭躲进了村后的山里。姥姥舅舅漫山遍野地找到他们,哥俩就是不回,要让妈妈饶恕方可。刘氏正在气头上,怎肯轻饶?最后还是高有农从大局出发,做通了刘氏的工作,保证不再追究,并亲自上山把哥俩领了回来。
老孩命是捡回来了,但原本聪明伶俐的孩子,从此变得少言寡语,目光呆滞,大家都说是长时间缺氧所致。
又过了两年,汪德利终于灯油熬尽,撒手西寰,高有农成了名符其实的户主。有农天生良善,为人厚道,念刘氏真心对他,又给高家留了后,就一百个心地对待这孤儿寡母,即使长庭始终疙疙瘩瘩,不正眼瞧他,他也从来没慢待哪一个。村里人眼中不揉沙子,见有农忍辱负重,善良待人,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为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渐渐地转变了不良看法,那些不敬之言从此销声匿迹了。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孩子们都大了,长庭小学毕业,已经长到跟成人一样的个头,参加了生产队劳动;短庭小学念到三年念不下去,执意要下地干活,也就依了他,多少能给家挣点工分;老孩由于头脑迟钝,书念不成,又不到成人的个头,只能在家呆着。
又过了几年。一天高有农跟车去山里给生产队拉木料,下山时翻了车,他被压在下面,不幸身亡,时年五十五岁。刘氏再次丧夫,悲痛至极,念有农有恩于全家,便新买了寿衣寿裤,打了红松棺材,让老孩披麻戴孝,吹吹打打地送了一程,也算给好人未得善终的一点安慰。
高有农一去,家中无主,长庭自然挑了大梁。按说,时过境迁,长庭作为成人,应该懂得人情事故,体谅母亲的良苦用心。哪知他不长良心只长个,心胸狭窄、使坏心眼的毛病不但没改,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对母亲和短庭,他没有好对待,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看母亲老了,凡事不得不让他三分,便一天天猖狂起来。对老孩,他整天没个正眼,母亲跟前不敢动手,骂骂咧咧是常态;离开母亲的眼睛,他动辄拳脚相加。老孩反应迟钝,加上天生厚道,许多委屈都含泪忍了。尽管如此,长庭仍是不放手,想方设法迫害老孩。
一日,见母亲去邻村走亲戚,长庭又酝酿出一个坏主意。他让老孩挖菜窖,偏偏选个过去坍塌过的地方。老孩哪里知道,一心一意地挖了起来,待挖到一人多深的时候,菜窖突然塌陷,把老孩齐胸埋在那里。好在邻居家有人,听到老孩呼救,七手八脚地把人救了出来。
老孩反应迟钝,但并不是傻子,联想到小时候的事,知道这个哥哥对他不善,在他跟前没有好果子吃。打那以后,就经常不回家。刘氏找过几回,他啥也不说,怕母亲伤心。时间长了刘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就随他去了。
老孩不回家没地方去,只好流浪街头。老孩虽然愚笨,但老实厚道,尤其有一颗善良的心。赶上谁家有活,他主动帮工,出力流汗,一心一意。大家都知道他的处境,也认可他的忠厚,都好吃好喝好招待。但帮工不是天天有机会,饭也就有一顿没一顿的。乡亲们都很善良,赶上饭口,都想给老孩口饭吃,无奈老孩无功不受禄,不给人家出力,绝不吃人家的东西。每当问到,老孩吃饭没有?他总回答,刚刚吃过。如果再问,吃的什么呀,他答,大饼子熬小鱼。然后他还“咳”地一声打了个饱嗝。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没处吃饭。饿急了,如果是夏天,麦子熟了,他就远远地找个地方,拔一捆麦子烧一烧救命;玉米熟了烧玉米,黄豆熟了烧豆子。只要大家看见青纱帐里远远地飘出浓烟,就知道是老孩饿了,不管烧的谁家粮食,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任其所为。冬天没了青纱帐,老孩经常几天吃不上饭,饿得直打晃。每当这时,有看不过的爷爷奶奶,有意把剩菜剩饭放在门外显眼的地方,等到半夜老孩悄悄地拿去吃了。白天好说,到了日落西山,家家闭门锁户,老孩成了村庄守夜人。改革开放前,有生产队,有队部,还有更夫,他就与更夫作伴;分田到户后,队部没了,更夫也回家了,他就孤身一人。果园门房、烤烟房、甚至鸡窝狗圈都住过,有时一眼就能从他衣服残留物看出他昨夜的下塌处。
夏天夜短,冬天夜长。寒冬腊月,寂静的村庄,夜半时分,经常会有一阵沉重的脚步敲打着门前的街道,那是老孩用他特有的方式向我们诉说着他的不幸与悲凉......
( 后记:此文写完后,我给表弟打电话,寻问汪家及老孩近况。刘氏仍在,但瘫痪在床,由短庭一家照顾;长庭一度穿过养路段的制服,由于为人不好,被辞退,仍在故乡种田,一家人勉强度日;老孩离开了故乡,据说在佳木斯附近当屠夫,杀牛为生,目前仍孤身一人。如有机会,我想见见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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