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轶事4
早春四月
东北的早春,在人们毫无察觉时悄悄来临。
三月中旬,积雪开始融化,如连续晴天,再刮上一阵春风,只几天,广阔田野的颜色就由浅变深,露出黑油油的土地。到了三月下旬,村庄北面的山峰和东侧的林带,积雪也已经融化,露出陈腐的落叶。至此,标志寒冷的皑皑白雪,终于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四月初,温暖的春风,尽情地吹拂大地和人们的脸庞。渴望已久的乡亲们,大口大口地吸吮着看不见的暖风,贪婪的舍不得吐出。
仿佛一夜间,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先是茅屋旁柴草霉烂、生活垃圾融化、家畜粪便解冻混合后的味道,虽然不好闻,仍然感到亲切又兴奋,因为这是初春的味道;再是泥土的味道,只要推开家门,再往村头迈几步,不等看到田野,一股浓烈的甜丝丝的芳香,立刻灌满人们的胸膛,让视土地如生命的人们,内心充满喜悦与期望。
初春早晨,乍暖还寒。此起彼伏的鸡啼唤醒了整个村庄。还没等太阳爬出地平线,有些人家就"嚯嚯"地推开柴门。大黄狗从柴堆旁爬起,摇尾抖毛,围着主人转了转,欢快地跑出院子,找伙伴去了。勤快的主妇,麻利地打开鸡窝鸭架,顺手抓把粮食撒下去,满地鸡鸭"喔喔呱呱"地乱作一团。不一会儿,错落有致的茅草屋,三三两两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转眼间炊烟连成片,它们同村里的人们一样,仿佛刚刚从冬夜醒来,慵懒地在灶上打着滚,翻身坐起,不紧不慢地走向蓝天深处。此时日上三杆,彩霞万道,一下子,把参差不齐的篱笆墙、老旧的茅草屋、堆在房前屋后的柴草垛,以及挂在屋沿上晶莹剔透的冰凌,涂上一层金灿烂的光泽。
四月上旬,孩子们脱掉臃肿的棉衣棉裤,换上单薄的衣衫,欢快地走出家门,扑向广阔的田野和高高的山坡。
此时,远看还黑油油的土地,走到跟前才发现,已经有一蔟蔟春的先行者,露出怯怯的绿芽。先是一些瘦细无名的小草,探路般若隐若现、参差不齐地钻出地面,只有低下头才能看清它们孩童般稚嫩的模样。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蒲公英(东北叫婆婆丁),东一颗西一颗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和阡陌小道;它们谦卑地伏地而生,皱缩卷曲,枝叶破碎,颜色灰绿;最初因数量少而较难寻找,不出几日,星星点点的蒲公英便由点及面地连了片。这时,女人和孩子们便三五成群地纷纷出动,手拿刀铲,肩挎竹篮,漫山遍野挖取这可食的绿色植物。主妇们把采来的蒲公英,成筐成篮地倒在院子空地上,细心地一颗颗剥去根部的泥土和茸毛,再一颗颗投入清凉的水中,只一会,已经萎顿的枝叶便精神起来,颜色由灰绿变成了青绿。当佐餐的大酱端上餐桌时,青翠的颜色伴着扑鼻的草香,终于让人们把早春的滋味畅快淋漓装进了胸膛。
如果气候正常,四月上旬该播种小麦了。生产队队部的钟声一响,叔叔大爷们放下手中的碗筷,勿勿赶往队部,接着便牵牛扯马地走向村外的田野。
四月的田野,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微风吹拂刚刚复苏的肥沃土地,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在低矮茅草屋,猫了一冬的乡亲们,忘记所有的困顿与不愉快,尽情地淘醉在美丽的春光里。吆呵牛马声,嘻笑调侃声,远远近近地飘荡在广阔的田野。
孩子们也不甘寂寞,他们光着脚丫,跑在牛马拉的铁犁后,看着土地翻滚着黑色波浪,找寻冬眠醒来的小昆虫。忽然发现一只大大虫蛹(类似蚕蛹)露出地面,几个孩子抢着捡起,看看是否还活着,如果不动,几个孩子便齐声颂道:摇摇头,摇摇头,又有粮食又有油,直到虫蛹头部摇晃起来,孩子们才开心地笑了。
不甘寂寞的还有一种鸟,长辈们都叫它黄呢了,后来知道它是叫天子,是云雀的一种。身形不大,呈灰褐色,杂斑,尾分叉,羽缘白色。它们十分讨巧地在人们春耕时,捡食从土里翻出来的昆虫。叫天子有高昂悦耳的声音,飞翔极具特色。向上飞翔时,声音缓慢而有节奏,飞到一定高度时,稍稍浮翔,又疾飞而上,直入云霄;接着便快节奏地高叫着向下俯冲,叫声越来越快,快接近地面时,叫声戛然而止。火红的太阳,广阔的田野,温暖的微风,一只若隐若现的叫天子,鸣唱在万里晴空。这一情景,永远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正午时分,阳光炽烈,湿润的泥土,在阳光照射下热气蒸腾。远远地望去,苍茫的地平线,广袤无垠的田野,似有似无地升腾着透明的气浪。在光线折射作用下,人们田间耕作的身影,隐隐地没在气浪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被拉长,忽而又被缩短,若真若幻,光怪陆离。
四月中下旬,一场扬扬洒洒的春雨过后,早春植物纷至沓来。 在田间地头,鹅肠菜刚出地面,就展开了宽宽的绿叶,没几天便伸出毛绒绒的蓓蕾,接着淀开了小巧玲珑的白色花朵。在小路旁或水洼地,白屈菜豪壮地伸展粗壮的身姿,招摇地向脚下的小草,成蔟地绽放着金黄色的花朵。在河滩及沙质地,紫堇顽强地冲破土层,曲折地伸展着紫色腰枝,再分枝出绿色枝蔓,枝蔓上挂满仪态万方的叶子;早开堇菜则在低矮宽阔的绿叶中,拔然而起一枝细细的枝头,枝头上开出白中带粉的小花。在草地或荒地上,紫花地丁没等让人们看清它长条形的叶子,紫色灯笼状花朵便灿然开成一片。在草地、荒地或灌丛间,附地菜枝蔓缠绕,花如碎银;斑种草针刺遍身,花朵淡蓝;连钱草纵向爬延,粉白小花成双成对;马莲菜根枝盘绕,绿盖如茵。
爬上山坡的孩子们惊奇地发现,前几日还腐叶遍地的林间,已经绿意盎然。最先冲出地面的是顶冰花,由于它在冰雪下开始发芽,积雪一化便伸出条状绿叶和黄色小花。接着是金盏花,绿叶还在腐叶下盖着,金灿灿的花朵便开成了一片,一点过渡都没有。莫石竹要么连片生长,绿枝覆地,白花细碎,如繁星点点;要么独树一帜,略宽的椭园形绿叶衬托着五叶花朵,素雅而宁静。草芍药根粗茎圆,卵形叶片肥硕而苍郁,粉红色花蕾状如琥珀,一旦淀放,花朵硕大无朋,颜色赤红耀目,远远地如锦绣一般。东北报春花,一堆紫红色长而宽的叶片紧紧拥抱着一簇紫红色鲜花,美丽而妖娆。东北延胡索则卓而不群,浅蓝色花朵结伴开放,状如飞鸟。风铃草亭亭玉立,柔枝慢动,不同品种的花朵状如风铃,成堆成串,颜色各异,色彩斑斓。金腰枝杆粗壮,顶花带刺;毛金腰高低错落,花团锦簇;互叶金腰花盖绿叶,金黄一片。还有那些缠缠绕绕不知名的针状草、叶状草和棱状草,它们都青翠欲滴,生机盎然。
没几日,树木也开始复苏。先是柳树,僵直的枝条,悄悄地泛青,慢慢地垂了下来,不时随风舞动。枝曼上点点鹅绒状新芽,转眼间便吐出新绿。这时,孩子们便从垂下的枝条上,折下一截,用手掌轻轻一揉,抽出枝芯,留下筒状柳皮,再用指甲从一端括去厚皮,制成口笛,含在口中一吹,"嘀"地一声,惊飞了树上的小鸟。接着,杨树泛青,榆树泛青,桦树泛青,最后,松树也泛青了。没几天,形态各异的树叶,不知不觉中爬上树梢,整个山林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春四月。
林子里鸟也多了起来。除留在北方的麻雀、黄雀、酥鸟,锡嘴、红嘴、贝子、金翅、靠山红等,燕子等候鸟也陆续归来。偶尔有几只迁徙路过的白颧、鹭鸶,在山顶树冠上做短暂停留,不一样鸣叫声,立刻会引起一场响彻云宵的歌咏大赛,也会让孩子们争相观望,鹊跃不已。有淘气的孩子,甚至鹦鹉学舌般吼上几嗓子,让自己的吼声,伴随群鸟鸣唱在林间久久回荡。
四月下旬,连着下了几场透雨,山林和田野象水洗一般,青翠可人。先期播下去的小麦,已经露出了地面,远远地望去,麦田象涂上淡绿色的画布,东一块,西一块地点缀着田野;田间地头上的早春植物,更加蓬勃茂盛,争相开放的花朵五颜六色,鲜艳夺目。
同时,无法阻档的春天,从田野和山林,大踏步地走进了陈旧的村庄。家家户户收拾起房前屋后的柴草和杂物,修补篱笆墙,翻出了油黑新土,种下了各种蔬菜。没几日,窗前屋后便绿叶青葱,春色满园了。
到了播种大田的时候,整个村庄忙碌起来。那时,东北很少种水稻。除了麦子,主要种玉米、黄豆、谷子、高梁等五谷杂粮,统称为大田。麦子为细粮,产量不高,所以种的数量不多。大部分土地要种玉米、黄豆等高产作物。从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全部大田必须播种完毕,否则,你误地一时,地误你一年。每当这时,男女壮劳力,便早出晚归,用他们勤劳的双手,抢种着一粒粒希望的种子,经营着美丽的春天。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洒满大地。喧闹了一天的田野,忽然寂静下来。叫天子和其他小鸟不知何时归了巢,各种昆虫也忙着寻找洞穴。就连吵闹一天的乡亲们也疲惫地住了嘴,只有归途中的马打着响鼻,伴随着人们不紧不慢杂踏的脚步声。灿烂的晚霞,映照着远处的村庄。村庄上空悠闲地飘荡着袅袅炊烟。远远地从村庄里,传出了鸡鸭争食、小狗把门和哪家主妇召唤孩童的声音。夕阳下,一道曲曲弯弯的车辙,从村口向田野伸展开来,召唤着从田野归来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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