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年代的故事
黄新原
年龄最大的“50后”,到10岁左右时,也就是到了1958年以后,便遭遇到“平生”第一次不幸,当然这不幸不仅是他们的,而且是整个中国的,整个民族的。不幸是什么?孩子们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挨饿。一连两三年挨饿。
关于“三年自然灾害”、“三年困难时期”及其成因,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还有外国的学者已经分析得很到位了:“左”的路线,粮食歉收,苏联逼债,诸多因素。当然最主要的是“左”的路线,这没有人有疑议;近年有文章甚至从心理学的角度,阐释当时决策者的“心理动因”,并坚决否认“自然灾害”是导致挨饿的主要原因。诸如此类,各有各的道理。
但孩子们当时记得的,只是挨饿的滋味。
50年代出生的人中,有不少人总抱怨:我们这一代人真倒霉,身体正处在发育期,赶上挨饿;正在学知识的年龄,赶上“文革”;改革开放正需要人才时,自己是文盲;等到市场经济来临了,却被迫下岗。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历史,后面是不是还要再加上一句套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抱怨归抱怨,吃苦是不少,但生活也给了这代人不少的东西,最重要的赐予,就是——坚强。
我想起了那个年代,我把从“发小”和同龄朋友、战友中聊来的故事写下来,让人们再重温一遍那苦涩的滋味。原谅我在这繁荣的年代给战友们添堵。我们不是报怨历史,而是尊重历史,记住并汲取历史教训。从而更珍惜今天中国所走的这条虽不尽平坦却非常宽广的历史之路。
—— 说来应该惭愧,我们记得的所谓“挨饿”,都是城市中的“挨饿”,和农村中的重灾区相比,比起那些身处最惨烈的、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同龄孩子,和让饥饿夺去了生命的同龄孩子,城市孩子的“待遇”真的是很“优厚”的,想想似乎都没资格谈那个“饿”字。
酱油稀饭
“你记得那时候你最爱吃的是什么?”我问朋友福建。“酱油稀饭,”他毫不犹豫地说。
福建感叹:“简直再也没有比酱油稀饭更香的东西了。”他说,直到现在,他还爱喝这种稀饭,尤其一到生病时,非喝不可。而且只要是头疼脑热,一喝准好。
那大概是最困难的时期了。大人们开始浮肿,学校已经没有体育课。他家所在的那个部队学校里,已经把大操场“开荒”种上了粮食和菜,只要有空地,就种上东西。那操场上种的东西,晚上有战士站岗。听说有位学员是个团长,可能是实在饿得不行了,晚上去摘了个茄子,站在那儿生啃。战士过来说:这菜不准随便摘。那学员当然知道不能随便摘,打哈哈说:“小鬼,别嚷,我赔。”战士说:“那也不行,你得跟我去见我们排长。”那时的团职干部至少都是老八路的资格,让这位“不开眼”的战士弄急了,他大声喊:“吃一个茄子也要见你们排长,你们排长是不是要给我来个处分啊!”结果,他还真的为一个茄子背了个处分。
所以父母们一再嘱咐孩子们,这是学校种的东西,是大家的,没事不准靠近。但饿的折磨,连大人都扛不住,更别说孩子了。那些茄子和玉米的诱惑,比前几年小学食堂里红烧丸子的诱惑强烈得多。于是就有了“集体行动”。以福建为首,几个孩子精心谋划,声东击西,半夜引开战士,几个孩子开始摘茄子、掰玉米。当他们把两口袋“战利品”扛着刚要撤退时,情况突变:一群战士呼喊着奔来,像逮兔子一样从不同方向“围剿”。这时如果他们放下战利品乖乖投降也不至于惹那么大的祸,但他们从小学英雄,岂能当“俘虏”,他们在这片不大的操场上拼命来回奔逃,结果当他们全部被俘时,回头一看,那块地,就像今天电视里播的野猪祸害庄稼一样,被踩压得一片狼藉。事情闹大了。
当第二天凌晨,这帮孩子的家长被这块地的“所有者”——校务部分管伙食的副部长“请”去认领孩子时,这位当年的老红军眼睛里直冒火,大声嚷:“你们怎么管的孩子?食堂这点补贴都泡汤了,你们怎么负责?”孩子当然不能像大人一样受处分,家长们还是把自己的“孽障”都领回了家。别人家是怎么处置的不清楚,福建被捆成一团,丢在床上,大人就去上班了,中午父亲没回家,扛着锄头和战士们一起在操场上扶秧培土,挽救损失。
被捆的福建,头天“忙”了半夜,又被在抓捕中一惊一吓,接着又饿了一整天,他回忆,已经近乎昏迷了。等他妈妈下班回来一看,孩子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再一摸脑门,正发着高烧。不用说,和气昏了头的爸爸大吵一顿。说来可怜,家里竟没有什么吃的,好东西就只有不到二两大米,连一点儿菜都没有。正是这次,妈妈煮了点儿粥,粥里放了点儿酱油。这种如“山珍海味”般的食物,让福建记了几十年,再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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