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空军大院(13)纪实文学连载
范 建
小提琴手
王泉泉受到姐夫周宇驰的牵连,周宇驰的政治败北,也断送了王泉泉的前程。类似于王泉泉这样,因为家庭问题而受到牵连的干部战士,在那个年月已是司空见惯。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同病相怜的株连根系,却又同样结缔于相煎何急的土壤。高炮二师六团五连战士高兵就是其中之一。
高兵并不熟悉王泉泉,俩人不在一个单位,可以说,没有任何瓜葛。但在“九一三”事件发生后,正当全军投入揭批林彪反党集团的火热运动中时,高兵发自内心最痛恨的不是林彪,不是林立果,也不是叶群,而是事件中的一个小人物周宇驰。偏偏凑巧,周宇驰的小姨子王泉泉又在炮二师卫生所。
对于任何官兵来说,周宇驰凶神恶煞的形象,仅来自于中央文件。对高兵来说,也是这样。因为他并没有见过周宇驰。周宇驰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张白纸,就是迅即刮过来的一阵风,尽管使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也就是一过性而已,风过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但眼前的周宇驰这三个字,他的空军党办副主任的头衔,却不是寻常的一阵风,普通的一张纸。而是一种仇恨的火药引信,一触即发。他把这种仇恨深埋在心底。他不愿向任何人倾述。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像过电影一样,把那些曾经听到,曾经看到的细节一点不落地在脑子里过上一遍。
年幼的时候,他在上海,享受过许多同龄的孩子不曾拥有的一切。他从容地出入豪华的上海锦江饭店,欢快地来去大世界。出门坐着父亲的吉姆车。有的时候,还偷偷地拿出父亲的勃朗宁手枪,在孩子们的面前炫耀。然而,优越的物质生活,并没有养成他的纨绔子弟的毛病,在知书达礼的家庭环境熏陶下,他养成了爱学习的习惯。尤其是他的艺术天赋得到了空前的发挥。他喜欢文艺,喜欢拉小提琴,只有他曾经拥有的环境,才能有这个歪着脖子,用一种西方式的优雅姿势来来回回地拉出那么好听的曲子。
尽管高兵的家庭背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是受人仰视的,很多人觉得,他是没有任何忧愁的。可在高兵的心里,他不像其他那些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可以说,从他记事起,忧愁一直陪伴他。
他的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家世,很多人都不知道。高兵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唯独,他只告诉他的好友龚伟力。
1967年,文革武斗最激烈时,为了不让儿子卷进这一混乱的局面,正在江苏省支左的南京军区空军政治部副主任高浩平,将15岁的儿子高兵送到安徽的陆军部队当了兵。两个月后,又辗转来到天津空军高炮二师师政委张彪手下。
他之所以转到了高炮二师,自然少不了军中的一种常态化的友情相助.高浩平是此前曾任上海空四军的政治部主任,是时任军文化处处长张彪的顶头上司。当张彪调来炮二师后,谁也看不出来,他与高兵的这一层特别关系。而高兵也是缄口不说.他几乎从不去张彪的家中。
在高炮二师,高兵的孤高性格注定了他没有朋友,要说有,他唯独只有一个,那就是龚伟力。他俩同在六团五连,高兵比龚伟力小两岁,可当兵却要早他一年。
1971年冬,在我来到六团宣传股与龚伟力在报道组时,认识了高兵。那是一个晚上,伟力与高兵一起从师部回来。
高兵有一米七五,面庞黑里透红,英俊帅气,穿一身少见的发黄的卡琪布斜纹旧军装。他操一口南方干部子弟的特有的普通话。因为初次相识,加上年龄和兵龄的差距,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尽管后来我们熟了起来,但有一个现象我一直不好张口问他。那就是他绝口不提他的家庭。像他这样的门第,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少说也会拉大旗做虎皮。可他为什么总是低调?是需要隐没家庭身分,还是另有隐情?
高兵的低调,像是静谧的黑夜中飘过来的洞萧声,这种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中混合着一股傲气和霸气。他常常是不说话,却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让你看出他的那一份目空一切的优越感。那是其他人所学不会的。
有一次,他兴奋地向我谈起安徽省军区邬副司令员的女儿时的那张笑脸,那是对门第投去的一瞥热望。可是,他仍然回避他的家庭。然而,仅有一次,他给我看了一张他在他家小楼门口的照片,那是一张站在他父亲的吉姆车边,挎着手枪的照片。
高兵从陆军调到高炮二师后,他的小提琴特长很快被人发现。在大庭广众面前,他非常得体,毫不扭捏地给大家来上一曲。他会拉帕戈里尼,可在那个年月,他只能用样板戏《打虎上山》取而代之。大家都围着他,激越而又快速的旋律使大家听得发呆。大家看着这位歪着脖子,上下左右抖动弓弦的小伙子。看着看着竟看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夹在脖颈下,有时还要垫上一块手绢,歪起头来来回回拉的琴。
它叫什么?是不是叫歪脖子琴?怎么,声音怎么这么尖利、悦耳、悠扬、好听。人们开始羡慕他,高兵真有两下子,瞧他那个潇洒的姿势。多带劲呵!高兵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
高兵在高炮二师被广为知晓让他感到成功和自得,他感到满足的是,人们知道他不是因为他的父亲,而是他的优美的小提琴。
高兵在战士们的面前露一小手并非出于炫耀,确切地说,他是想通过这样的举动,让他的特长不胫而走。他想参加宣传队。他自认为与众不同的家庭教养,是不应该自卖自夸的。只有口口相传,才有份量。当高兵非常自然地承袭了那份优厚的环境,才有了这个起先人们因为少见而看不惯的歪着脖子拉琴的姿势,才有了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地自然而然地展示着自己的优雅动作的机会。让那些见多识广、八乡四野的战友们羡慕,嫉妒,称赞,不满吧。让那些倾倒者和不屑者一个个地荡气回肠、心惊肉跳、五迷三道、嫉妒生恨、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吧!当然,高兵这样做,还有一个意图,那就是他一定要实现他的愿望——加入宣传队。一旦参加了宣传队,就能接触更多的人,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会有更多的人脉,更多的关系,就能打通许多的关节。他或许就能跳出家庭的不幸,尘世的阴霾。可是,他一直找不到这个机会。他周围能说得上话的当官的或当兵的战友少之又少。唯一使他抱有微弱希望的,是心甘情愿主动帮他曲线搭桥的哥们义气!
“这个机会让他去吧。他的小提琴拉得确实好。”那天,当我看到宣传股股长冯玉麟拉着二胡正在兴头上,便递过了这句话。
冯股长停下了手中的弓弦,圆睁着两眼惊讶不已:“什么,让他去?他比我的屌毛还老!”
高兵受着这样的奚落和挤兑已不止一次了。幸好,这种奚落和挤兑都发生在他不在场的地方,要是在场,凭着高兵血气方刚不绕人的劲儿,非得打起来不可!
“九一三”事件后,高兵已当兵四年,到了提干的年龄。那么,在提干的问题上,张彪能将江腾蛟的女儿秘密地从高炮二师提为医助,却不为高浩平的儿子的提干尽力?其实,问题很简单。江腾蛟身有后台,而高浩平却已落魄。没过几个月,高浩平就被软禁起来。张彪也怕牵连。在这非常时期,谁还不往高处走,而偏向低处流呢。
高兵因为家庭政治问题,再也没有了靠山的背景,随之而来的便是断了提干的门路。他参军以来,唯一的愿望和理想,是想像他父亲那样,当一名职业军人。他的良好的军人素养和才华横溢的学识和做派。都注定他是一位绝好的军人的苗子。可是他生不逢时,他成了政治上的牺牲品。
然而,高兵虽然当了六年兵没有提干,但他凭借着他的独到的才艺,凭着他的美妙的小提琴,凭着他的快攻的乓乓球技,凭着他完美的刺杀训练口令,终于走进了令人羡慕的二师宣传队。他成了一枝独秀的小提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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