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三
《五叔》续
父亲回忆说,五叔原本姓荒木,日本名里有一个武字,在家行三,小时又长得胖,小名就叫“大武三”。
“大武三”家和他的叔叔家是日本占领东北后移民过来的,原本不是军属,只能算是战争移民。因为姓荒木,大家就叫“大武三”家大荒木,叫他叔叔家小荒木。荒木家在日本就生活在农村,出身都是地道的农民,家境也不太富裕。移民东北仍旧定居农村以耕种为生,因此还是农民。荒木家背井离乡来到中国,一定不是出于自愿,所以,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可是后来荒木家的性质发生了质的变化,原因当然是战争。抗日战争后期,日本的兵力不足,就在移民中征兵,“大武三”的父亲和叔叔都应征入了伍,成了名符其实的日本兵。“大武三”的父亲在战争中被流弹炸死(《五叔》里说他父亲还健在有误,他大伯还健在);他的叔叔命大活了下来,日本战败前,当局知道大势已去,把他叔叔所在的部队直接从战场调回了日本,家人都没见上一面。
日本侵略者投降前夕,解放军在佳木斯东郊包围了一支日本守军,机关枪爆豆般响个不停,手榴弹成捆地扔向敌营,小鬼子被炸得血肉横飞,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仗从中午一直打到天黑,敌军还击的枪声停止了,我军开始打扫战场。就在这时有七个没死的鬼子趁着夜幕突围成功,逃出包围圈后一直往东跑,跑到一个叫“七间房”的地方,他们的家人都迎了出来。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死里逃生的战争狂人却对自己的亲人大开杀戒。他们把家属居住的房子浇上汽油,在外边点着火拿着战刀堵在门口,不管是亲娘老子,还是妻子儿女,出来一个砍死一个,顿时,“七间房”成了屠宰场。疯狂的嚎叫和绝望哀求声不绝于耳,有的妻子跪求丈夫留下孩子,有的孩子跪求父亲留下母亲,可是已经人性泯灭的他们眼里哪还有亲人,手起刀落,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轰然倒地,一时间“七间房”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大武三”家不住“七间房”,但消息象瘟疫一样迅速传遍日军眷属所在的东北村庄,眷属们害怕也被火烧刀砍,绝望中纷纷自寻短见,悬梁的、投井的、抹脖子的比比皆是。“大武三”的母亲、哥哥、妹妹,还有婶子一家都是这时候死于非命的。他因为小,本能地留恋生命,后来被吓傻了,等到稍微清醒一些也投到井里时,井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大武三”被爷爷救上来领回家,不说话不吃饭象木偶一样傻了好些天。
日本投降前,东北是日本人的天下,虽然“大武三”家也是农民,自然与当地农民大不相同。他们雇长工种良田,还免交各种苛捐杂税,经济上当然比当地农民好得多,政治上也多有优越感。据父亲讲,当时的日本移民表面上与当地农民和睦相处,较少有行为上的冲突,但骨子里歧视中国人。
大荒木家养着好几只大狼狗,平日里拴在院子里,对过路行人虎视耽耽。一次“大武三”与当地的小伙伴打架吃了亏,回家就放出狼狗,追得小伙伴差点掉到井里,多亏村人搭救。从此,村里的孩子们见了他,老远地就慌忙逃走,生怕再被浪狗追赶。可见小时候的“大武三”性格也挺暴戾。
“七间房”事件后,“大武三”更名改姓地生活在普通中国农民家庭,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少言寡语,言听计从,极少有违背大人意愿的时候。爷爷奶奶知道他是被“七间房”事件吓坏了,又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就特别地呵护他,叔叔姑姑们谁也不招惹他,慢慢地他又活泼起来。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差点吓破了他的胆。
国民党伪警察里有一个姓季的警官,是一名退伍老兵,兵当到中士,大家都叫他季中士。一次他到村子里巡查,身上挎着一把日本战刀,说是从战场上缴获来的。中午时分,季中士给大家讲古,周围围上来一大群村民。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把战刀,季中士说,我用这把战刀砍死过好些个日本鬼子,这刀杀人不沾血。大家不信,纷纷说,刀还有不沾血的,吹牛呗。季中士急了,就说,现在没有日本鬼子了,如果有我砍给你们看看。这时就有人说,大荒木家的“大武三”不是日本人吗,把他砍了试试。本来是句玩笑话,哪知季中士当真了,他马上提着战刀站起来说,也好,我就砍给你们看看,留着他也是祸害!说着领着一大帮人就往爷爷家的方向走。恰巧父亲就在人群里,感到大事不好,拼命往家跑,还没等进屋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喊,不好了,要出人命了。奶奶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搂过“大武三”,爷爷蹭一下站了起来,说了句“他敢”!就大步跨出屋只身堵在门口。爷爷一米八七的个子,日伪时期被抓过劳工,因不堪忍受日本工头的虐待,当众打过日本人,在十里八村享有威望。这时季中士已经杀气腾腾地赶到了,身后跟着半个村子的人,他看到爷爷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先就一楞。爷爷指着他大声说道:季中士,“大武三”现在姓梁,就是我们梁家人,你要砍他,先砍了我再说。季中士被爷爷的气势镇住了,马上改口道,不能,不能,我跟大伙闹笑话呢。爷爷正色道:有拿杀人闹笑话的吗?我告诉你,今天这一出是你引起来的,今后这孩子出了什么事,我就找你!季中士忙答到:不能,不能,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事发当时“大武三”吓坏了,他在奶奶怀里瑟瑟发抖,眼神直勾勾的,双手拉着奶奶的衣襟不放。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惊魂未定,听到狗叫就发抖,梦里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独自出门。奶奶也更加不放心,不敢把他一个人放在家,有事出门都带着他。“大武三”从此性格大变,语言更少,行为更加小心谨慎,干起活来吃苦耐劳,与人相处谦恭礼让。东北人天生厚道,看到“大武三”这样,乡亲们也都善待他,直到他长大成人再就没出过什么事。
“大武三”成家立业后,过着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生活。由于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他贪黑起早地在山坡上开荒种地,常常饭不吃水不喝,过度劳累营养跟不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就得了肝炎。由于太贫困,一直没有条件到大医院好好治一治,简单地用偏方应付着,就是这样,他一天也没耽误出工,还是一个好劳力。及至日本亲戚为他办好了回日本省亲的手续,病情严重到出现了黄胆。爷爷觉得让他这样回日本难以向他亲戚交代,就让父亲出面找民政部门,民政出面联系到佳木斯市一所医院,免费为“大武三”治病。黄胆性肝炎本来不是不治之症,住院一段时间病情明显好转。可有一天医院竟然没有了葡萄糖注射液,家人急忙从一家县医院买了一箱送来。哪知这箱注射液变了质,值班的医生又没认真检查,用后没多久病情迅速恶化,一边抢救一边看着他的肚子越鼓越大,大夫说已经肝浮水了。结果为“大武三”治病功败垂成。
“大武三”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只吐出两个字:大哥!
完成于2008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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