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出生的兵
黄新原
这是篇旧稿。因为眼睛不好,很久不能写东西,快八一了,把它发出来,或许能引着战友们怀一回旧。
之所以写“五十年代出生的兵”,是因为这是篇“命题作文”,当时人家就是让写这十年出生的兵。好在咱们网上大多数战友都是同龄人,就算小几岁,当年当兵时的境况也差不多,就凑合着“一概而论”吧。
可惜又太长了。
农村兵
我国的兵役法规定:“在每年的6月30日以前年满十八岁的男性公民应当被征集服现役”。这部1955年制定的《兵役法》,被一直用到1984年,才有了第一个《修改草案》,可以说30年未变。所以,如果城市兵,尤其是“后门兵”,“文革”期间还可能有不满18岁的“小兵”出现,而农村兵入伍时,一般都不会小于18岁,控制得很严格。
那么,50年代出生的农村兵,按年龄最大的1950年生人算,他们中间最早的,应该是1968年入伍;最晚的,是1977年入伍。这9年的兵(因为林彪“九一三”事件,1972年没有进行全国招兵),可以说,从内部的组织思想建设到外部的训练装备建设,基本没有变化。虽然1976年粉碎了“四人帮”,但在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中国的基本国情,还没产生根本性改观。
由此可以说,这一大批农村兵所具有的“时代特征”,大体是一致的。
这一致性首先表现为一个“穷”字当头。虽然有少数来自“鱼米之乡”的兵,但当兵前的生长环境穷困、闭塞,是普遍现象。我很庆幸这一大批50年代出生的农村兄弟(姐妹很少)们,能有机会出来当兵,这使他们有机会走出大山,走出穷乡僻壤,走入“体制”,走向五湖四海。由此他们开阔了眼界,看到了外面虽然当时并不富裕但却很宽广的“世界”,提高了自身素质。他们是由后来靠读书走出来,或者今天靠打工走出来的农村人的先驱,是那一代人中的幸运儿。那时曾受到部队“革命大熔炉”锻炼的人,靠着他们自小打下的不怕吃苦的底子,靠着兢兢业业的打拼精神,靠着只认一个“死理儿”,就是不能再“受穷”的信念,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今天有的当了将军、企业家、国家干部,最不济的,也是当地的先知先觉者,是被乡亲们拥戴的有“主心骨”的人。
由于穷,农村兵一到部队,第一感觉,就像进了“天堂”。木讷中透出兴奋,不断被“优厚”的生活待遇引来阵阵惊喜。首先部队能发衣服。他们对发到手的军装,最初的一刻并不当成“军装”,只当成“衣服”。我就听到不止一个农村新兵新奇地抚摸着夏装(当兵从家里出发时,最先发的是冬装),高兴之余,说一声:“这布不知道结实不结实?”他们穿衣之爱惜,有时让人看了心酸。一个山东兵,从来不用洗衣粉洗衣服,说那样洗衣服,“碎”得快。野战军的兵,施工干活是家常便饭,有的兵,如果你不说他,他就不洗衣服,不是他们不知道脏净,还是那个理由:洗多了,“碎”得快。那时的军装,不要说农村,就是在城市,也是最时尚的穿戴,所以能千方百计省下一两套军装,是每个农村兵的重要心事。老兵回家结婚,不用愁当新郎穿什么衣服,军装就是最高级的结婚“礼服”。
第二,农村兵到了部队,能放开肚皮吃饭,这不能不说是最大的幸福。部队里为什么农村兵能干,不怕苦?吃得饱是重要前提。农村生产队干的活,并不比部队轻省,但吃的都是半稀半干,掺瓜带菜。所以他们并不像城市兵那样对干活挑剔。连队有个好处,饭不论好坏,第一条:要管够。不管你是站岗、出工差回来晚了,都能保证有足够的饭留给你,没留,就得现做。来自贫困地区的兵,可能是心理作用,最烦炊事班煮稀粥,其实每天早上有干有稀符合饮食科学,但有些老兵一看见稀饭就骂炊事班:“天天给老子吃稀饭,要饿死老子啊,是不是没粮了?”如果改善生活,战士吃不够,那就接着做,直到吃够为止。记得一次连队大年初三晚上吃包子,猪肉白菜馅,蒸一锅不够,蒸一锅还不够,一屉包子出来,一人拿两个就没了,于是大家就一边打篮球一边等着下一锅。最后炊事班长急了,跑到指导员那儿,说:“吃两个包子到球场一‘颠’,肚子又空了,这饭没法做了,要吃到明天早上了。”指导员虎着脸说:“一年能吃几回包子,你就是做到明天早上,也得给我管够。”当然他还是到球场上把几个大个子叫回来,让他们到炊事班帮厨。如果一旦农村兵发现有某一顿饭可能管不了够,那你就会发现,他们争食的凶狠劲儿,会让你恐怖。1973年我们连队调防到天津军粮城,初到新防地,连队白手起家,在一片旷野上现盖营房,连头猪都来不及养,全连“素”得把一点儿存粮都吃光了,每天早上就只有稠一点儿的小米粥,加上一盆咸菜。你就看,有的兵一进饭堂,眼睛就露着一种异样的光,盛饭的架势都和平时不一样。一碗粥直接倒进喉咙里,立刻再去盛第二碗。也就在那时,炊事班报告,连里仅有的半盆豆油少了很多,最后发现是让一个大个子云南兵晚上站岗时给偷喝了一碗。几个老班长嚷着非要处分他,让指导员给压住了。当然这种“断粮”的情况极为少见,不久就得到上级和兄弟连队的支援,情况有了改善。
“丰衣足食”的农村兵,非常可爱,尤其是新兵。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卖力气。训几句,骂两声,没人回嘴。“文革”期间的连队,讲究“谈心”活动。一到晚上,班务会一结束,就会有人互相约着,找个土坡或树下,“一对一”地“谈心”。新兵一到连队,往往老兵的任务是要“排列组合”,约所有新兵“谈”上一圈,了解有没有什么“活思想”,想不想家,有什么困难。这种“谈心”,对农村来的新兵是一种“教化”,老兵们很快就会布置“任务”:没入团的,快写入团申请书;入了团的,快写入党申请书。如果“谈心”的一对新老兵恰巧是老乡,那老兵的话就可能深入一层,诸如怎么才能快一些解决“组织问题”,咱们连长、排长都是哪年入的党,哪年提的干,什么脾气,什么秉性,在他们面前应该怎么表现,要注意什么。农村兵只是见识少,但并不傻,尤其是被这种“谈心”“点化”后,一下就会从懵懂中“觉醒”过来,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尽快入党,也知道只有早入党,才有可能提干。他们要求进步的迫切性,要比城市兵强得多,因为这直接联系着他们今后的实际前途。其实老兵的指点,内容并不复杂,决没有像今天诸如怎么“送礼”之类的“鬼话”。基本点不外是训练、干活要吃苦,在班长、老兵面前要听话;搞好团结,多注意政治学习等等。那是那个时代真正清明可爱之处。训练的刻苦,农村兵没的说,军事技术,只要点通了,都会样样精。朋友老王,在当时我国最精锐的一个野战军里当过坦克连长,他跟我说:“你敢小看农村兵,我的兵,无论是驾驶员、车长、炮长和二炮手,都是农村兵,个个都不错。59式坦克里,100毫米加农炮,加上三挺机枪,都在他们手里,训练刻苦,都是战斗骨干。”还有一位朋友当过报务员,说他们师指挥连一个报务员,来自大别山区,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阴差阳错,竟上了需要高中文化才能上的岗位,但他的发报,错误率几乎等于零。靠的就是一股刻苦劲儿。
政治学习的进步,农村兵也有他们的“特色”。“文革”中讲究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并时时有这类比赛。真有农村兵通宵达旦不睡觉,背出全连第一、全营第一的。还是那位当过报务员的朋友,告诉我一件啼笑皆非的事:一个河北兵,进步的愿望非常强。他小学文化程度,知道光靠不怕吃苦,表现不出他的“先进性”,于是想出个办法:刻苦学习《毛选》。每天晚上,全连熄灯后,他就拿本《毛选》,坐在连部院子的门坎儿上,那里正好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灯,一读就是多半夜。他精力过人,每天只睡几个小时,还不耽误白天的训练。一连两个多月,就这么熬着。按说熄灯后不睡觉是违反纪律,可是战士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这在当时是应该表扬的事情,你批评他,让外人知道了,汇报上去不得了。而且指导员还挺“左”,居然召开全连大会,让他介绍学《毛选》的体会,并事先教他应该把学毛著和忆苦思甜结合起来。这下他来了精神,更不睡了。“好事传千里”,团里也知道了这么个“典型”,政治处专门派人来了解情况。连里当然是“护犊子”,明知这不是个正常现象,还得从“政治思想高度”替他总结。结果半年下来,人瘦了一圈,但在那一茬兵里,他第一个入了党。(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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