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入冬时节,我同许多应届初中毕业生一样,彻底告别早已束之高阁的书包,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
那一天,九江城锣鼓喧天,鞭炮怒放,我们下乡的队伍分乘一溜大蓬卡车,在隆重的夹道欢送的氛围中驶出城区。从宽敞大道到崎岖山路,一路道路越走越窄,人烟越来越稀少,蜿蜒起伏,车辆最后在一片深山沟嘎然停定。前往插队的,除了同学,还有城里下放干部和其他人员。环境和生活的骤变告诉我,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萧索的冬季,山里格外寒冷。我们落户到一个生产大队的男女老少形成一个大家庭,同吃一锅饭,分散住在村落,日子虽说艰苦,但在一起生活、劳动及参加社、队各种活动的过程中,也带来很多欢乐。共和国的特殊年代让一代人过早地离开校园,犹如仰望漫无边际的星空,初涉世事、懵懵懂懂的我,对未来一片迷茫。
不久,征兵工作开始。到部队这座大熔炉经受锤炼我向往已久,可是,这项工作在动员阶段仅仅面向本地适龄青年,把插队知青撇在一边。有天晚上,我和同屋的几个人正围在开着天井的堂屋烤火,忽然听到邻里有人进进出出的嘈杂声,便顺着声音出外观看。原来是有人登门动员一个新婚青年报名参军,只见那位青年和家人泪眼涟涟,一幅生死离别的样子,对此我颇为疑惑,真有点不可理喻。当允许刚刚下乡的知青当兵的消息传来,我心头之灯倏忽点亮,随即登记报了名,并久久地处于渴求的兴奋之中。
在公社初步体检,查到我耳朵时,医务人员拿着仪器往里看了又看,还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阵子,让我着实虚惊一场。上县城复查完身体,吃罢午餐,所有人集合正要坐车返程,突然有人告知,因胸透发现点问题,把我刷下来了。我一时急得不知所措,顾不上赶车,径直赶到体检地点问情况,在接兵部队干部面前,语无伦次,憋得满面通红。接待我的是在公社打过交道的王军医。王军医浓眉大眼,说话和谒,他笑着仔细询问了我家庭情况,我从他脸上看到转机。几经周折,我终于如愿以偿被批准入伍。
新兵集中以后,着装焕然一新,所到之处,一路歌声。许多人棉军服穿在身上并不怎么合体,给人臃肿印象。脚上的黑棉鞋一走一晃,也显得有点笨重。尚未佩戴帽微领章的“清一色”,成了吸人眼球的一道风景。
从九江出发那天,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一列黑色闷罐车载着我们缓缓离开故乡,转而以激越的节奏风驰电疾奔向远方。列车沿途在南京、徐州停留时,大家鱼贯而出,在间有积雪和冰凌的轨道两旁,匆匆忙忙洗漱、如厕、就餐,等不及的索性把尿撒在附近野地上。车上车下人头攒动,寒冷与棉装约束下的拙笨动作,掩不住一个个生龙活虎。我们随着列车在冰天雪地日夜兼程,到达河北故城机场。
在这组专列中,只有六名知青。我们来自同一个公社,到故城才两天就分开了,我到天津静海,还有一个去了山西大同。临行前,接兵排长金相林送我一枚毛主席像章,随后又寄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了些勉励的话。在静海场站安顿下来后,场站首长来看望我们新兵,只见其中一位首长拍着我身旁一个上兜插着钢笔的战友肩膀问道,你就是那个知识青年吧?我心里顿时一动,想不到我们下乡知青引起了部队的关注,或许把我们六人分开也是当作一种资源来调配呢!继而想到自己实际上只有初一学历就被知识了,又觉得有点可笑和惭愧。
华北的冬天,白雪皑皑。当清晨军号响起,我们腾地起床,统铺上下一片忙乱。大家呼呼拉拉地集合,整队报数后,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号子,列队走出营区,寒风吹在脸上,象被刀子刮过。队伍奔跑在空旷的乡野道路上,小伙子们一个个气喘吁吁,嘴边飘着淡淡的白气,鬓角和眉宇不时有水珠滑落。一阵跑动,很多人上衣里面和头上都热气腾腾。只有在室内的时候,端坐在火炉周围,任暖意浸透周身,才找到一种舒适和安定的感觉。室外室内是冷暖分明的两个世界。自从踏进冀、津境域,我开始领略到北国的苍茫和干冷。
新兵分配时,司令部副参谋长张洪福手捏文件操着胶东口音宣布,凡念到名字的,请在我对面站成一列。念到的第一个名字是朱汉生,一列有十来个人,分到给养股。接着我听到念自己的名字,一列六个人,分到通信队。宣布完毕,朱汉生私下问我,给养股是做什么的?我不暇思索地回答,机养机养,可能是保养飞机吧。那通信队呢?应该是送报纸吧。我又想当然地回了一句。话刚落音,我见到朱兄嘴角一动,微微绽开的笑意。
往后的事情,实际上当时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冬天里,我开始用青春书写生命中当兵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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