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花树
(刊发《散文时代》2014.1期)
文/方华敏
大哥的家在芦山。
中秋时令,我自默忧常念,牵挂于心。此时却见大哥从网上发来一组门前花树的照片。照片里的金桂一串串、一簇簇,含苞着、怒放着,馥郁的花香隔着荧屏飘来,荡漾着金色的富贵气。衣着亮丽的嫂子,深掩金粉的宁静,采撷了满钵的桂花,用花的语言和颜色落定整个画面的形与神,俨然就是一幅花神寄语图。我暗想,她是一层桂花一层糖的腌制吗?这两者相逢便是金风玉露了,入茶、做馅,一定透着天长地久的安稳;若是酿在酒中呢,那演绎的该是“嫦娥捧出桂花酒”的神曲吧?
“4.20”地震,哥嫂惊恐地跨出大门,刚刚站立门前的花树下,房屋颤抖,大地轰鸣,二楼阳台的大理石花柱瞬间断裂,院墙的铁门顷刻坍塌。随着余震发生,屋内的墙体变型,物品撒落满地,一片狼藉。曾经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只有门前的花树坚韧挺拔,依旧笑对春风。从那天开始,芦山被恐惧笼罩。地震带走如此多的生命,也使众多的人无家可归。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一条巷到另一条巷,所有的路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毁损;所有的房屋都是一半残存,一半倒塌;曾经的繁华、祥和、安宁都已消逝远去。
接下来的日子,大哥和嫂子忙碌于维稳和自救,难得再回到门前花树下。此时的花树亦垂下茂密的冠盖,似乎要让这个四月所有的悲伤都向着它婆娑的枝叶延伸,那么生动地发散开去,把残酷的印记悄悄刻录在它渐增的年轮里;那些平日与花树相映成趣、今日摔伤躺在废墟里的三角梅、挣扎在缝隙间的兰草花,正睁着希望的眼睛谛视世界,阵风吹过,微微呻吟,喃喃低语,仿佛诉说着劫后的惨烈。然而,它们绽放在瓦砾之中的花却比往日更凄美、更艳丽、更赋有人性之美的力量。是啊,它们的根须何时离开过大地呢?一场春雨,它们又会重新挺立,满含青绿,坦露红颜,自然淡定,就像大灾中的人一样坚强、一样让人敬畏。嫂子已不记得她有多少天没曾回家了,满身的尘土和浑身的疲惫让她想起门前的花树,她真的希望早日接通自来水,能安逸地坐在花树的树荫下好好的洗去腿脚厚厚的泥垢。大哥连续工作在“县级联系工作点”,也记不清多少天没有睡觉了,他多想在花树下支起躺椅打个盹啊。
大哥年少时当兵,回地方三十多年闯荡于“生死一瞬间”的公安一线。前年从县公安局政委位置上退休以后,他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嫂子和享受天伦之乐。嫂子是贤内助,退休前在芦山电信局工作。她把对大哥的支持和养育孩子的艰辛都无怨无悔地留在了过去的日子。她说,人生就是相互搀扶往前走,进是搏击,退亦是一种美,美在搏击之后的小憩,美在用双手描摹夕阳的绚烂。平日里,大哥时不时还要回单位转转。闲暇他俩在楼顶平台种植蔬菜瓜果,培育名贵兰草;偶尔也参加社区组织的活动;有兴趣时俩人背着照相机行走芦山天堂般的山水间,默读山的绿意,聆听水的回声,用镁光灯记录大自然的神奇。然而最惬意的还是在那些富有诗意的日子里,安坐在门前的花树下,和着斑驳的影,满溢的浓香,听它述说时光的和谐,岁月的静好,从儿孙绕膝的欢乐里,从富庶的生活里寻找到人生的如意,就像在这个秋日里,等待收获的消息。地震发生,这一切都毁于一旦。他们在成都工作的大儿子震后迅即赶回芦山,特地接他们前往成都,尽快脱离危险区。而他俩却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们不能离开。
大灾来袭,维稳和自救是关键。芦山满目疮痍,它聚敛太多创痛而凝固成无处安放的悲伤,都在哥嫂眼里化成阳光穿过门前的一树柔和里淡去,都在哥嫂流淌的泪水中变得理智和清醒。他们没有“等、靠、要”,迅即组织邻居在坝子外支起帐篷,搭起临时灾民安置点,张罗安置了40多人,慢慢聚集到90多人。其中有无家可归的乡下人,也有相互熟识的亲戚朋友。那天晚上,气温降至冰点,嫂子把老人和孩子都安排睡下,便与这帮姐妹们围坐在煤炉旁取暖并拉起家常:房子没有了,只要人在,日子终会好起来。那对刚刚结婚的新人,无助的眼神也被嫂子会心的接住并亲切的宽慰:放弃泰国提岛的游行,依偎邻里乡亲守护破碎的家园度过铭心的蜜月,岂不是也给这个沉闷的黑夜带来一抹喜庆的亮色?夜深了,大哥带着那帮男人忙完归来,分别拿出从震中抢出来的腊肉香肠,端起酒杯:勇敢面对苦难,为了明天的美好,干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乐观和自信来自哪里,只知道在那个夜晚,他们抬头便可辨云识星,听雨闻风,还可以感知春天的慧觉和相依的温暖。他们说,大难幸存,哪一种不等同于上天的给予?若以之论生命,这一命脉是没有祈求就收到的天宠,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感激?又有什么理由不维稳和自救呢?
大哥安排好坝子外临时安置点,便去了救灾第一现场。他的名字写在“县级联系安置点领导”之列,工作地点是一个有着9000余人的重灾区。此时的大哥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年过六旬的人,依然透着军人的果敢、警察的干练,整日穿梭于杂乱事务和人群里,有序地指挥着物资发放,忙碌着民事纠纷,协调自愿者,查看连续暴雨带来的问题,慰问失明老人帮助解决生活困难……时而也像年青人一样扛起帐篷,搬起食品奔走于安置点。那段日子,他隔天即从空六军战友网发来消息,把他亲历的悲伤与感动,爱心与奉献,编成小故事让我伸手即可触摸。他说,在一个特别的时段,他来到辖区的临时幼儿园,看见来自台湾慈善机构的清一色女性工作人员正为娃娃庆贺新生,场面充满喜悦。喜字就像是娃娃们脸上的点红;悦字像禅意,是“妈妈”们雪白衣衫的纯净,是“妈妈”们与娃娃笑逐颜开时的眼睛湿润。这一切让他想起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想起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里的歌。同时也被这超血缘的爱所感动,更为娃娃们的有了新家而欣慰。所以在这些“妈妈”们撤离芦山时他写下对联赠之:“炎黄子孙齐奏中华交响曲,海峡两岸同唱民族大爱歌”。还有一个巧合的事:那一天他正好巡视到县医院药品看守处,无意中瞥见在此值班的公安-----昔日战友,正与儿子紧紧拥抱,一问得知原来这位年轻人几天前就从外地回来当自愿者了,正巧父子相逢。这惊讶的一幕,也让他看到灾难面前的父子关系变得比以往更加纯洁而深刻。在辖区的另外一个救助点,他既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多年前经常打交道的常客,一个扬言要把坏事做绝的惯犯,正时而埋下头炒菜,时而转过身招呼来往的灾民并送上热腾腾的烫、满满的饭菜。难道这位昔日的“魔头”真的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看着这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自愿者,他心里涌起无数问号,灾难真的能够改变人的性格、行为和处事方式吗?大哥说,这样的故事,芦山时时都在发生。这些事例的呈现,除了敬畏也让他有一种铭心的自觉,有一种既能深入灾难其中,又能置身其外一种实干精神,更有一种强者全然自觉的高境界。所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默默坚守,身子骨累散了架,嗓子哑了,眼睛熬红了,头发留的很长也没有时间理,人也憔悴不堪,只有臂上戴着“党员”的红袖装灼灼生辉。
灾后好社会的标志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这个互动不只是危险时刻的剑胆琴心,而是日复一日的举手投足。嫂子自打担任了临时安置点负责人以后,对外联络、对内协调的事务更加忙碌。没想到她第一次代表安置点去领救灾物品回来发放的时候就遇上了难题。因为物品按户分发显然不够,再则安置点灾民的觉悟又不一样,分不公平怎么办?她梳理了情况后,果断做出决定:“我家不参加分配。另外双职工家庭、党员干部家庭不参加分配”。就这样,救灾物资基本都分给了乡下来的灾民,那一天,她一直忙到深夜11点多钟。这近百人中,情况虽然复杂,人员素质也参差不齐,但是大家却为相互帮扶、奋力自救的点滴事情而感动着。他们从党员干部把震中抢出来的米、菜放在一起、做饭大家吃这一小事中感受到温暖;他们从党员干部在救灾物质发放中的无私谦让的细节里感受到人与人之间超越利益之外的亲情,同时这一切也激发了他们的救助热情。所以在这个安置点,女人主动承担家务,男人全部外出有序配合社区做好抢险救灾工作。嫂子说,这是她感到最欣慰、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啊,原来人与人是可以这样相互依存的,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其实都是以这种默认的契约依存的。在这个非常时期,也许还有无数和嫂子一样的人在救助他人,同时也得到他人的爱,而人生的价值不就是在生命的相互依存中收获了新的意义吗?
较于大灾中有组织的集体救助行为,大哥和嫂子虽显得微不足道,但他们的身影却格外引人注目。尽管他们也是灾民,他们的头上没有“普世”的光环,却因发自内心的善良与真诚实践其内涵:在自己处境艰难的情况下,尽最大努力关爱更加弱势的人。这样的善良和坚强“是一种燃血为灯式的善良”,体现了退休自愿服务的意识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而正是他们的这种精神带动了更多的自愿者参与自救和维稳。这个时代需要这种精神,不管是重震灾区,还是和平社会,都有着良好的教化作用。就像哥嫂说的,这段时间虽然累,但心里很充实,也很踏实;能用自己的努力,安抚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是一种幸福;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是一种快乐!
又是一个漂亮阳光日,大哥门前的花树在震后的第一个秋天闯入我的眼帘,仰视舒展的枝叶,凝望怒放的花朵,满满的都是给予,满满地都是收获。它完美绽放,潜藏着生命法则,犹如凡人的生存焉能无患?而待到蕊与心约,落花便是为了生,它依然为来年的花期储备能量,也为这片大地的春华秋实而祈福。这融合了哥嫂生命韧度的花树,寓意着丰富的内涵,它馥郁的花香,将永远飘浮在接受过它恩惠的人的心上……
秋去秋会来,花谢还会再开。
是的,失去的还会再回来。
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我的大哥名为罗永志;嫂子名为曾用英,请允许我向他们致敬!
后记:这篇文字写于2013年深秋。直至今日,还记得写时难以言喻的心境。感谢《散文时代》的执行主编陈章善老师,是他一遍遍指导我修改而完成。还记得他初看写给我的评语:“描写上齐头并进,抓住一点展开不够。写亲情类的稿子特多,关键看重点中的特点。”那一段时间,走路、乘地铁我都在默念陈老师的评语,想着怎么去修改和充实内容。此文一共写了三稿,今天选择贴出文字,感念“4.20”那段难忘的艰难的日子,同时也对罗政委和嫂子在大灾中的付出深表敬意,在此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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