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梅
黄新原
提起梅,不少人都说喜欢,但喜欢她什么?却说不清。
南方人见过梅的稍多,北方人有的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我见过梅,但已很久远了,模糊的印象中,她没什么特殊,没有玉兰的馥郁,没有芙蓉的清纯。掉到桃花里显不出她的美貌,混在梨花里,也觉不出她的高贵。
人一说“梅”,好象单指梅花,其实这个“梅”也应包括果实。但却没见过能和桃、梨那么让人亲近的梅。一首描写孕妇的古代小令有这么几句:“镇日贪眠作呕,茶饭都难适口。含笑问檀郎:梅子枝头黄否。”可知即使熟透的梅,也是酸的。药铺里有乌梅,小时候2分钱一小包,买了含在嘴里咂那酸味;还有话梅,五味交杂,也只是少数人爱吃。可见梅的果实是“小众”食品,并没多大经济价值。
由此看,至少果农不会喜欢梅,有能种树的山坡,种点能赚钱的果木好不好,如宋代“梅痴”范成大,一下就种梅数百株,反正今天的农民不干。
而就是这貌不出众,经济价值又不高的梅,却偏偏惹得历代文人挂怀,数百年前即有《梅品》、《谱梅》等研究专著问世;上世纪末,前副总理谷牧集百名画家力作,出版《百梅图》,也是爱梅的极品例子。至于写梅的诗文,可谓车拉船载,汗牛充栋。
梅何以有如此魅力?聊几句容易,说清楚难。
想来文人喜梅,大约缘自梅的“天赋”——耐得“寒”与“孤”。寒是因,孤是果,“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道出了寒与孤的关系。
寒与孤,就人生讲,是两大折磨:寒,是外在的逆境;孤,是内心的煎熬。人在内外交困时,只要有点吟风弄月的本事,想抒解一下郁闷,自然就会学着前辈,无论见没见过梅,都拿梅说说事儿,找点慰藉与寄托。
说梅,想到苏武,他的经历,是寒与孤的典型。出使匈奴被扣,独在西伯利亚放羊19年,归国时,从不离手的汉使节杖上的缨络已秃得没毛了。如果要比喻,苏武是枝“老梅”。
寒,有时并不可怕,如果一帮人共处逆境,大家抱团取暖,相互鼓励,苦寒总能过去。而最可怕的,是孤。
孤,有时是外力所致,如苏武;有时是秉性使然,如鲁迅。遗嘱中他有句让人生畏的名言:“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他的朋友,离他而去的、反目成仇的不少,最后差不多是孤家寡人,不得不“侧着身子战斗”。他的孤,是觉悟,也是秉性。还有一位与鲁迅相似的孤者,叫梁漱溟。建国之初,他反对出兵朝鲜,批评新政府的农村政策,不看脸色,不分场合,多次与毛泽东争吵。人们都离他远远的。“文革”中批林批孔,他说:“我只批林,不批孔”,顿遭围攻。他的老同学冯友兰90岁生日相邀,他写个纸条说“因足下谄媚过江青,故不愿意参加寿宴。”他一辈子“直道而行”,不会拐弯,焉有不“孤”之理?
话又说回来,梅的秉性中其实没有“孤”的元素,只因她开花早,天寒,没有别的花来凑趣,所以显得孤。文天祥《正气歌》里“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的“时穷”,即是天寒,即是造成孤的原因。但“时穷”时为什么别的花不开,偏偏是梅花能开?文天祥说了一大串先贤的“节”,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寒,然后显出节。
人大概谁都不愿遇上“寒”,追逐温暖是天性。但寒却不一定是坏事,因寒而成事者,古来不少。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有一段话很有名:“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说的是传世千年的那几部名著,都是作者最倒霉的时候写成的,坐牢、挨饿、发配、眼瞎,还有比这更“寒”的经历吗,而恰是这寒,成就了不朽。包括太史公自己,若不受酷刑,也说不定写不出那“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
看人生,怕是或多或少都会遇上梅花的遭际,就看你能否耐得住这寒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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