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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故事47 外销员5 《身边的老外贸》
和那些经营梭织类服装（布料类服装）的大业务科相比，我们毛织品科由于业务总量不大，属于公司较小的科室。人员配置只有20多人，其中外销员部分，都是按市场划分的，美国3人、日本5人、欧洲2人、中东1人、东欧2人、中南美洲1人、港澳1人，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辅助职能人员，包括制单员、审证员、进料员、下厂员，最后有正副科长。除了正副科长和负责进料的人员外，大家几乎都在一个办公室里朝夕相处。每个人都有一些特点、优点、弱点、缺点。虽然人数不多，但芸芸众生的各种典型性格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随着相处的时间不断增加，彼此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有些投缘的走得近，成了工作以外的朋友，有些话不投机，每天上班后，只有礼节性的寒暄。有的天性怪僻，凡人不理不睬。也有清高傲气，孤芳自赏。更有的性格暴戾，几乎沾火就着，打遍了全科。
从我到科里任外销员开始，到后来被公司派到纽约担任贸易代表的三年多里，给我印象最深的人就属审单员老陈了。其实老陈和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在科里的位置并不像我们外销员那样显赫，但他的人品和行事风格却在我的记忆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也是我在公司做业务时最为尊敬的老外贸。
老陈在全公司属于年纪最长者，当时大约已经过了60岁。他之所以还没有退休，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的。老陈解放前曾经是天津一家著名洋行的高级职员，风光的时候，只身往来驰骋于十里洋场，操着正宗的伦敦音，身着笔挺的西装，穿梭在吉隆坡、香港、巴黎、伦敦、法兰克福等国际商务城市，牵线搭桥，往来贸易，签合同，赚佣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解放后，他的公司被收归国有，开始是推行的赎买政策，老陈成了公司的股东，每年分些所谓的红利，再后来股份又被强行赎回，老陈进而沦落为靠工资吃饭的普通外贸公司的一名员工。就这样，随着国民党逃亡台湾，共产单执政，新中国的诞生，老陈的命运急转直下，由洋行的买办，沦落成了我们业务科的一名最为普通的审单员。由于老陈出身为外贸元老级职工，而且外贸业务水平精深，因此退休后，他一直被公司返聘，继续担任我们科出口单证送交银行议付前的审单员。
外贸的订单，绝大多数的支付方式都是通过信用证结算。买方为了防止付了钱拿不到货，卖方为了提防出了货收不到款，于是双方按照国际惯例，由买方按国际标准格式给卖方开出信用证，里面对交货的价格、时间、运输方式、品质要求等等都作详细的规定，卖方出运货物后，按买方开证的要求备好箱单、品质证、发票、汇票等全部单据，委托相关银行代为议付收款。货物抵达进口方的港口后，买主必须先行将货款付给代收款银行，指定的银行只有在收到买方货款后，才把提货的关键凭证的提单交给买方。这样做的好处是充分保证了买卖双方的利益，化解了其中可能的风险。
虽然这种支付方式挺好，但相关的国际信用证组织对相关单证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货物的卖方，也就是信用证的受证人在完成交货时，既要完全做到单单相符（随付的各种单据不能自我矛盾），同时又必须做到单证相符（随付的单据必须和信用证规定完全相符）。准备单据的过程被称之为制单。制单稍有不慎，一个字母的错漏，一个标点符号的疏忽，都有可能给买方拒付货款制造借口，从而导致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美元的货款迟迟得不到支付，严重的则可能造成货款两空的后果。
业务科负责制单工作的被称之为制单员，制单员干的好，有可能被提升为外销员，表现一般的，或混日子的人，很可能就干一辈子制单。单据工作特别烦杂，必须在能看懂信用证英文条款的基础上，有的放矢地准备相关的单据。但由于制单工作复杂，需要制单员认真负责小心谨慎地工作，方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制单中的错误，然而，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再细心的制单员也难免在制单过程中，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错误或遗漏，就像足球场上的比赛，虽然你拥有一支超强的铁后卫，但最终你会需要一个伟大的守门员。发生制单错误后，后面也会有一道道的“守门员”把关，先是科里的审证人员，然后是公司负责向银行送单的单证员，最后是中国银行负责国际结算的审证员。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可能酿成大错。
在所有的“守门员”中，老陈的位置最为重要，他如果堵住了原始单证的错误，那就等于从根本上确保了支付环节无差错。由于老陈是老外贸，他几乎封堵了我们科提交单据的所有差错。在我的记忆中经老陈检查过的单据，几乎没有被报运部门退过单。老陈，就像三国中的赵云那样，凭着高超的技艺化解无数风险于无形。
老陈对那些刚来科里学习制单的新人，那些外贸院校过来的实习大学生，都十分耐心、细心和富有爱心地帮助和指导。即使有特别不开窍的制单员，反复耗费着老陈的时间，他也十分耐心，认真指导，从未见他发过一次脾气。
一次，一个业务员收到了客户开的信用证，由于货物不是直运，里面规定的转运地十分陌生，制单员问外销员转运港是什么地方，以便在定船的时候，匹配到合适的航线。这个地方应该是个不知名的小港，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个地名。谁知道，陈只看了一眼就告诉制单员说，那是拉美巴拿马附近的一个小港，应该定加勒比航线的船。老陈真是神！也不知道他历尽沧桑的大脑里装了多少外贸知识。
老陈没什么好衣服，但他有一把精美的牛角小梳子，没事就拿出来梳梳头发，他那灰白的头发，总是修整得一丝不乱。看着他微驼的后背，带着花镜，一张张，一页页地翻动着那些单据和文件，那种一丝不苟的全情投入，总是让我特别感动。
老陈特别爱干净，几乎每天下班前都要去公司主楼地下的职工澡堂去洗澡。下班前不洗的干干净净的，好像就没法下班回家。一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老陈洗澡的时候不慎跌倒，腿部的胯骨断了。那天我们几个用担架把他抬上了他家的四楼。老陈彻底卧床了。医生说他恢复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唯一的办法是施行手术，也许有一线机会，但老陈的经济能力根本没法支付高昂的手术费。老陈摔腿前身体本来很胖，卧床后身体日渐消瘦。
解放前老陈有两房太太，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政府只允许他保留一位夫人。老陈艰难痛苦地选择了小老婆。没想到，小老婆对他特别不好 老陈卧床后，吃不上喝不着，缺乏营养，加速了身体的消瘦。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小声告诉我说：“小马，我办公桌中间的大抽屉里有2把扇子，你回头拿出来给我送到天津的荣宝斋，帮我卖了吧。”
转天，我和另一位公司同事把老陈的抽屉撬开，拿着老陈说的两把手绘的扇子来到了荣宝斋，没想到就这么区区的2把扇面，竟然换了3500元现金。再去家里看老陈的时候把卖扇子的钱带了过去，老陈跟我耳语，让我把钱放到他的枕头下面，他说留着回头给他女儿，让女儿给他做点肉和带鱼什么的补充营养，估计老陈的小老婆天天都给他粗茶淡饭，老陈实在熬不住了。从老陈家里回来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受，一个曾经叱诧商海的能人，晚年居然遭此不幸，生活的这么凄凉悲惨。
一个多月后，老陈走了。没有遗体告别，没有追悼会。老陈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据说他临终前的体重，已经由原来95公斤锐减到了45公斤。
老陈走了6个多月后，我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更让我为他扼腕惋惜。他去世后，天津外贸机构收到了一笔外资银行转来的数万美元的巨款。经了解，那笔款属于老陈解放前做的最后一单生意的佣金收入，由于新中国的成立，中断了中外的金融联系。外国银行在了解到实在无法将老陈的佣金汇达本人的事实后，只好用那笔代保管的资金投资了一些债券、股票等金融产品。经过40多年的反复投资，那笔本来数额不是很高的佣金，居然利滚利，就增加到了这个数儿。据说这笔钱并没有给到老陈的家属，因为那笔佣金是付给老陈原来那个洋行的，而那个洋行早就变成了我们后来的外贸公司。
老陈是个能人，而且是个经历风雨，处变不惊的能人，他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对待职业和工作一丝不苟。平日行事低调。不浮夸，不炫耀，不抱怨。别管周围世态炎凉如何动荡变迁，别管外界的变化如何对他产生不利的影响，他始终信守着自己的原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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