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蛋子的段子 ——K6随笔之五
一
午后的冬阳懒散地洒在清冷的空中。数百名穿着雍肿的绿衣蓝裤的新兵,胸戴红花,背负被包,整齐列队在空军某独立团营门外的空地上。一个帅气的军官,正对着花名册,高声点名:孙康春、李永平、陈翔、王平、张平、张新、彭鹏、巴铁灵、巴孝军、杨楠平、周洪锋、朱光早、陈建平……被点到的新兵,均挺胸回应——到! 军官满意点头微笑。仅仅十分钟前,他示范大家,点名时必须立正回答“到”,而不能用“有”“哎”“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用语,这些“军龄”还不到20分钟的兵们就能迅速领会,看来,这批新兵的素质不错。接着,他宣布了编组名单及各班组长,又告诫大家一路上的注意事项。印象中,那位接兵的军官姓王,是接兵连的指导员。东北人,一米八的个子,仪表堂堂。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平泉场站政治处的干事。把我们送回部队后,与我们就再无联系了。(我的记忆是否准确,请战友们指正) 我们集合的地点,离火车站几步之遥。我所在的部队代号是39659部队新兵连,共400名新兵。当时被告知是去北京空军。大家兴奋地互相打探着,猜测着,想象着北京空军是个什么样的部队。是在北京城吗?是让我们去修飞机吗?会让我们去打越南吗?今天看来实在“小儿科”的问题在当时却是十分严肃的话题。谁也不知道我们要去的具体方位。大家蒙胧地意识到这是“军事机密”。这也更让我们有了几份“神圣”,每有送行的亲朋好友探问“晓不晓得你们到哪个地方?”时,我们会很严肃地答:“不晓得。莫瞎打听了。这是军事机密哩!”探问者也随声应和:“那是那是。”这情形在今天想来,也很是受用。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将自己的生命与国家相融,自然是十分骄傲的。那个时期,“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因了老山前线的英雄们而备受尊敬。我们也沾光不小。“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也不是口号式的说词,而是落实在政策上了。我所在的街道就敲锣打鼓给我家送去《喜报》,还在家门钉上“军属光荣”的小牌牌。母亲满街坊散发喜糖,父亲所在的工厂还把几个军属请回厂里吃了顿酒席,那份尊荣,是父亲从来未有过的。 一列临时编组的闷罐车,贴着“军列”标识,静候在站台上。那是我们临时的营房。军列前有武装部派出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把守。这让原本就森严壁垒的黑色铁笼子,看上去更让人心生敬畏。 闷罐车很大,20米长的车身,里面铺着草席,大家上车后,自己找好位置。王指导员命令大家,把挂包、水壶统一挂在车厢壁板的挂钩上。鞋子一律放置车门处。然后让大家等候出发的命令。我们在车厢里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军列才徐徐启动,由此开始了我们人生崭新的行程。 这是1979年12月8日,湖北省孝感县城关镇应征新兵出征时的情景。
二 军列从孝感出发,一路北上。在广水车站停车,接收20名广水兵,然后再度北上。至此,39659新兵连400名士兵齐装满员,向部队进发。大家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弟兄们各自的表情。 有几个弟兄哭得泪人儿一样。我们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词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吼一声:“哭么事哟,烦死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酸,从未出过家门的人,突然离开父母远行,而且此行说不准是什么命运,心里都不好受。后来有哭者自解其中缘由,说是自己也不想哭,就是听人说,人出远门如同闺女出嫁,不掉眼泪说明没良心。用现在的话说,这叫“做秀”,是哭给别人看的。 眼泪这玩意儿很奇特,忧伤、哀愁、痛苦、悲愤、怨恨、失望、绝望……几乎是所有痛苦的表露,而唯一与此相反的一种表露是“喜悦”,但极少生发。我宁愿相信在我们那批兵中,绝大多数弟兄的眼泪是富含喜悦的。因为我们是自愿参军的,而且把参军视为人生最高理想。现在理想终于实现,流点喜泪当属正常。 车过鸡公山,进入河南地界。在驻马店车站临时停靠时,站台上也停了一列闷罐车,车厢上一排小窗户,齐刷刷地探出马头骡脑,冲着我们军列叫唤。大家感觉新奇,有弟兄故意“呃呃呃”地学马叫,对面立即一片“呃呃”地回应。 哎,你们猜那辆车上的马和骡子为么事朝我们这列车撒欢儿?有人问。 八成是认识我们中的哪个人。这一回答逗得大家哈哈一乐,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我们这车是不是也拉过牲口?有人提醒, 闷罐车在平时是用来运输物资的,尤其是骡马牲口。这一说不打紧,大家立即感到车厢里隐约有尿骚味。 真有可能呵,说不定席子底下还埋着“地雷”。这句话比指导员的命令还管用,弟兄们立即翻看草席之下有什么不祥之物。有人还故作夸张地趴下身子闻了又闻。 注意了,可以下车“解手”了!一位弟兄传话。大家吃了兴奋剂一样,一窝蜂地朝车门处找鞋,跳下车去,在路基边站成一排。再看左右,上千米的军列前,一字排开绿衣蓝裤的新兵,做着同一个动作。身前一条抛物状的水线,同一时间,发出滋滋之声。引得对面列车上的骡马又一阵呃呃乱叫。 回到车厢,大家又逗乐子。刚才XX尿的时间最长,足有一分钟。对面马叫,八成是朝他来的。众人一齐“哈哈”,一天来离家远行的伤感一扫而光。 军列到郑州,我们都一齐下车,在郑州兵站吃饭。据说,郑州兵站是全军最大的铁路兵站,餐厅确实很大,像个空旷的礼堂,大家以班组为单位,蹲成一圈。中间一个铝制的菜盆,大澡盆一样,盛满白菜粉条。每个人发两个大馒头,每个馒头足有三四两重,就着白菜粉条,狠吞虎咽,风扫残云一般。南来北往的新兵足有一千多人,同在一起用餐,却并不嘈杂。大家都不许说话,只有嚼嚼之声。在规定的15分钟用餐时间之后,又一齐整队上车,待命出发。
三 第二天上午,车到北京永定门车站,我们被通知,要在这里停靠几小时。这时候就有人动了心思。头一回到北京的地界上了,首都北京呵,毛主席住过的地方呵,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这些在课本上读过的标志性建筑,就在我们身边,怎么也得想法子去看看。但是谁也不敢提要求,也知道提了要求也没用,肯定不会准假。 有几个胆大心细者拿出随身带的北京地图,找到天安门的位置。几个人合谋分工,有人负责吸引带兵干部的注意力,有人负责找车站人员探听前往路线。大家依计行事,成功地脱离集结地,前往天安门广场。而我暂被分工照管行李,等待“第二批”前往。 那时的天安门广场,摆摊照相的多半是国营照相馆,大多数用的是海鸥120相机,没有彩色照片,也不象现在能够“立等可取”,被照者只需提供地址,他们就会把洗好的照片给你寄去。照一张相只需1元5角钱,加上8分钱的邮资。几个人也顾不了许多,赶紧拍完照片,留下家里的住址,勿勿按原路返回永定门车站。 新兵私自到天安门照相的事,在当天就被带兵干部发现了。是另外一个班组的弟兄露出了“马脚”,连队立即对新兵外出严密“封杀”,连上厕所也要请假了。我没有等到“第二批”,做了留守人员。而能到天安门去看一眼,能穿上军装照一张相寄回家,是所有新兵的心愿。家里后来来信说,谁谁在天安门照的相街坊们都看到了,都高兴得不得了。你怎么没照张相寄回?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站在天安门广场,了却这个心愿的。 在永定门车站转车,是军区空军预定的方案。这是我们才大致知道要去的部队不在北京,而在唐山。 唐山这个名字,在所有人都不陌生,它与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紧紧相连。参军之前,我对唐山就有过了解。知道那里有中国最早的煤矿开滦煤矿,有一座钢铁厂,有评戏,有节振国。1976年夏天,唐山大地震时,我们还在上中学,满城的人都卷着凉席到县城唯一的体育场过夜。我的一位街坊,到唐山出差,正赶上大地震,逃生的经历也很戏剧性。他当时到唐山医药公司办事,下车时已经半夜,找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国营旅社住宿,看门的老头说太晚了,不接待住宿了。他与老头大吵一通,最后也没能住进店里。想想天也快亮了,就在旅社外的院墙凑合着歇歇吧。没想到这一决定救了他一命。地震发生时,他被惊醒,院墙的反推力把他推向街心。他马上意识到地震,赶紧去叫旅社的门,把先前跟他吵架的老头救了出来。这是我接触的距我最近的唐山地震的故事,因为亲历者就在我生活的身边。
四 我们从永定门车站到唐山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刚刚经历地震的唐山,还没有全面恢复建设。火车站是临时搭建的一个大棚子,有些象个大车间。站外的景物,处处留有地震的痕迹。 出站后,十几辆解放牌军车早已等在站外广场,车窗上贴着编号。帆布棚上贴着“欢迎新战友”的标语。大家登车后,被告知沿途纪律:不许掀开帆布棚往车外探视。这反而激起大家想看一看的欲望。车在市区穿行时,借着昏暗的街灯,我打量着这个城市的面容。未及清理的残败不堪的楼宇,在我视线里移动。街道空空荡地不见行人车辆。军车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市区。这个经历自然浩劫的冀东名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暗夜、凄凉、杂乱。但我肯定,这座城市总会重新站立起来的。记得当时的《参考消息》上有外电评论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的人民会放弃家园。整个中国的力量都被动员起来,正在为之重建而努力。 军车行驶两个多小时后,我们被告知,目的地到了!下车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眼前是黑压压的大山,连绵不绝。昏暗的月光下,依稀可见几排低矮的窑洞一样的房子,那就是我们的营房。老兵们热情地帮我们安顿住处。然后带我们去吃饭。 这是我踏入军营的第一餐饭。一间宽大的平房,大敞四开,一排桌子上,柳条编织的饭筐象个大摇蓝,黄白杂陈的米饭堆得小山似地冒着热气儿。黄灿灿的象炒鸡蛋,钩人食欲。 带队的老兵喊一声,开饭了,大家不要乱,管够管饱。 鸡蛋炒饭呵!有人大叫一声。这一喊不要紧,饿了一天弟兄们一拥而上。伙计们,鸡蛋炒饭多盛点呵,吃饱不想家呵!有人煽动,这下大家更来情绪了,拿不到饭铲的人干脆抄起饭碗直取饭筐。没有菜就饭,只有一盆咸菜头,大家也顾不了这些了,鸡蛋炒饭嘛,不用菜也能吃。 哎呀,沙子!老子牙掉了!刚刚吃一口,就有人突然喊出声来。紧接着,不断有人“呸呸”地吐嘴里的饭渣。 么事他妈的鸡蛋炒饭!鸡巴炒饭吧!有人开骂。 带队老兵哈哈哈地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叫大家把碗筷放下,听他解释: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饭吗?是鸡蛋炒饭吗?屁!这叫“二米饭”。那黄的是小米,白的是大米。在这一带,下地干活的老百姓一天才吃上一顿“二米饭”。你们还骂娘,有这个吃就不错了,没给你们喝“糊糊”就很够意思了。从现在开始,你们盛多少就吃多少,谁敢倒掉,敢乱吐一气,我就修理谁。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个道理学过吧!是沙子也吞下去。到了部队,就得按部队规矩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家有气无力回答。 大声点!老兵吼道。 听见了!大家一齐喊。 叮叮咣咣,碗筷交响。那饭实在没法细嚼,几乎口口有沙子。大家也不敢“叫板”。这可苦了几个开始盛得最多的弟兄,只见老几位囫囵吞枣,连沙带饭,挣扎地咽下。半夜还跑起来抠嗓子眼儿,想吐出来。 饭后,带队老兵当着大伙面,把炊事班长训了一通:你这叫什么饭?满口是沙,喂猪呢!再让我的弟兄们吃这饭,老子饶不了你! 后来我们知道,这位带队老兵姓杜,1975年河北入伍,是我们新兵连的排长。
五 新兵连编成3个排、12个班。我所在的2排7班,排长就上上面提到的杜排长,班长是高晓明,1976年湖南入伍的。全班14个人分住两个宿舍,我们与排长住一个宿舍。北方睡暖炕,大家都挤在一个炕上,叫“通铺”。睡觉的姿势也很讲究。老杜说,头一律朝外,晚上睡觉时,门要开个缝,这是为防止煤气中毒。从现在起,大家就是一家人了。部队就是你们的家。 杜排长胖呼呼,肤色黑黑的,眼睛很小,笑起来眯成一线。烟瘾很大,一排门牙熏得蜡黄。要命的是,老杜还特爱笑,也爱开玩笑,我们新兵一点也感觉不到他是个当官的。 杜排长还有打呼噜的毛病,这很是让弟兄们头疼。大家心里不悦,也不敢提意见。每天就强忍着,在他就位前先让自己入睡。可巧,我的铺位紧挨着他。这下可苦了。他那个呼噜打得入境时,简直让你感觉躺在机场跑道上。 7班的训练成绩不好,大家都总结原因。总结来总结去,最后排查,原因就出在杜排的呼噜上。终于有一天,我们忍不住了,几个人合计,给他“醒醒盹”。一天半夜,杜排长睡得正香,我翻身起坐,拿起他的袜子,吊在他的鼻子前晃来晃去。若即若离的汗臭味,任谁也受不了。这法子很管用,杜排长吸一口异味,声道堵塞片刻,翻个身,停止呼噜。过一会儿,动静又起,而且报复性地打得更响。 第二天,杜排长笑眯眯地问我:昨天夜里你没睡好吧?是不是替俺烤袜子呢? 我心说,坏了。这老家伙发现了。这可犯了大法,他肯定不饶我。见我不敢回答,杜排长笑道: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胆子也太大了,敢用这个法子对付俺! 可是排长,你让我们实在受不了,睡不好觉,第二天操练都没精神。我大胆辩解。 杜排长打住笑容,没再批评我。只是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俺咋没想到!你们这些小子,俺喜欢!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杜排长很晚才回宿舍。而且呼噜也不那么频繁了。据说,他从卫生队讨了“仙方”,治住了打呼噜的毛病。 这件事很让大家不知所措。心里想着,杜排长也真是不容易。招谁惹谁了,不就是爱打呼噜吗!这是生理缺陷,而且不可抗逆。若干年后,我们班的弟兄,对杜排长备感愧疚。直到他转业离队时,我们班的弟兄还相约一起为他壮行。 新兵连的2个月,是我们走向军营的第一步,也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春,在冀东一个叫“牛门口”的那片大山之下,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壮丽的旅程。 2009/3/23天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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