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院那条街
黄新原
北京,从公主坟到玉泉路,约10公里。如今已经是长安街延长线,熙攘繁华,车水马龙。
然而50年代中后期,这条街却大不一样。以玉泉路为界,再往西,差不多是一片荒野。往西走的车,不是首钢(当时叫石景山钢铁厂)的卡车,就是骡马车。小学清明节过队日给烈士扫墓,从玉泉路到八宝山,走一脚土,觉得路特别长。而这“十里长街”上常走的车,大多是军车,因为街两旁排满了部队大院。
新中国建立,搞部队正规化建设,分出军种、兵种、各总部。它们的首脑机关差不多都在这条街上,尤其路南,从公主坟的空司、海司,到玉泉路的铁道兵司令部,鳞次栉比,一字排开。一路走来,除了五棵松的301医院,差不多隔一段就会看到一个有哨兵的大门,那时哨位没今天威严,哨兵身后,是个绿色的木头岗楼,以备避雨。整条街安静而神秘。
但生长在这些院子里的人们,却并不觉得神秘,尤其是孩子,对站着岗的大门毫无敬畏,也无须证件,站岗的叔叔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但有一点须记住,骑车到门口,必须下车,不然就会被呵斥。“文革”期间那么乱,多调皮的孩子都能自觉遵守这条规矩。
路上的小轿车,孩子们自小就认得,因为算下来没几种,吉姆最高级(吉斯比吉姆高级,但这条街上没有,到后来有了中国科技大学,有人看到过吉斯车,那是校长郭沫若的,他的那辆车据说是斯大林送的),其次是伏尔加,孩子们知道吉姆里坐的是两星或三星的伯伯,伏尔加里是一星的伯伯。再有就是华沙、胜利20。那时苏联和东欧车是主流,美国车孩子们都不屑一顾,认为它们不高级,因为解放后没进口过美国车,街上跑的都是解放前的旧车。军车牌子一直是“天干”打头,我记得我住的那个院子的车牌是“辰5.36…”后面还有三位数。
“文革”中,人们认识了红旗车。这种车大致分两款,明显的标志是在前膀子两侧,有的镶着一面红旗,有的镶着三面红旗,一面红旗的是后出的,要高级些。坐车的大都是副总长或大区的司令员、政委。据说当时军委办事组的成员,都用红旗。我曾见过当时的总参谋长黄永胜的车,那是一辆加长的奔驰600(那时“奔驰”叫“本茨”),很威风。黄永胜从车上下来,披着棉大衣。
这条街上有两路公共汽车,38路,从西单到玉泉路,37路,从西单到石景山。这两路车困难时期因汽油缺乏,都曾顶着煤气包行驶。38路到西单,车票两毛五,很贵,我们经常逃票。“文革”开始后不久,就开始修地铁,整个把这条街开膛破肚,一直修了多年,1969年我们去上中学,自行车都要紧贴着大院的墙根儿骑。
自从有了王朔的小说和电视剧,就有了“大院文化”。其实这条街才是真正“大院文化”的发祥地。这些大院中,大都有操场,干部、战士早上要出操。三年困难时期,有的操场被“开荒”种上了菜,据说一位干部因饿得不行,晚上偷摘了个茄子吃,结果背了个处分。这些大院里有两座礼堂很著名,一座是总后礼堂,一座是解放军政治学院礼堂。三年困难时期,“劳逸结合”,礼堂几乎天天演电影。最早的歌剧《江姐》和《长征组歌》都曾在这里第一轮上演。“文革”中这两座礼堂成了“斗黑帮”的高级场所,我就曾钻进去看,台上挨斗的彭德怀、黄克诚、谭政、罗瑞卿、李聚奎等。那时年纪小,不像毛泽东、刘少奇有照片一眼能认出来,只是看他们脖子上打叉的牌子,才知道是谁。
“文革”中,就像《血色浪漫》中演的,经常在这条街上游荡着一群群大院子女,远看绿乎乎的一片。他们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电视剧里的钟跃民和张海洋演不出那种味道来。这些人成年以后自我评说:“大院里食堂、澡堂、幼儿园、小学什么都有,这帮孩子都被圈傻了,个个都像生瓜蛋子,见人就瞪眼,找岔就动手,但和社会上的孩子一比,都缺心眼儿。”这批当年的干部子女按今天的标准,其实并没有享受多少父母的特权,最多就是被送去当兵。军装穿上了,表现要靠自己,他们都知道,干活不能比工农子弟少,有危险得往上冲,不能给自己的老子丢脸,怎么也得入个党。如果混好了,穿着四个兜的军装,拿着23级的工资探家,那是最荣耀的事。
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的孩子,从剧情看,大都生于50年代末,在院子里都是“小不点”。真正“文革”闹得欢的时候,他们都还小,连跟大孩子玩的资格都没有,是《血色浪漫》的“续集”。
按说这些大院的主体,是那些久经沙场的军队干部,但让近年的文学影视闹的,他们的孩子倒喧宾夺主了。人们已记不得爹妈,只记得有那么一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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