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情
黄新原
徐老师是我的同事。我们的工作曾有很紧密的联系,保持着长久的友谊。
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我听说他突然冒出个苏联女友,而且专程来北京看他,而且还住在他家里,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这在同事和朋友中很受关注。我因为年龄比他小不少,不便深问此事,只是远远见过他和一位黄头发、身材微胖的女士在校园里走过。不久我就听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这位女士名叫柳达,后来我们一聊起徐老师和她一起散步,就调侃说:他又和“柳达”在校园里“溜达”呢。再后来徐老师拿给我一篇柳达写的文章,那是篇凄美的散文,很长很细,记述了他们关系的由来。我就不在这里晒这篇东西了,我想给战友们看的,是后来他们女儿的一篇文章,由徐老师译成中文,我把它缩编,发给战友们看看。
我爸爸是中国人
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在幼儿园,许多小朋友的爸爸开汽车来接他们回家。尤其我邻床的尼娜,她爸爸个子又高又大,他总是把尼娜轻轻一举就放到了他那宽大的肩膀上。尼娜回过头来向我招手告别。我站得远远的挥挥手,一句话也不说,双眼紧盯着他们走向汽车。我羡慕极了。什么时候我的爸爸也来接我,把我也举到他的肩膀上去,那该多好哇。可是,平日里总是姥姥接我回家。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心里总高兴不起来。姥姥看在眼里,在小卖部给我买一块我最喜欢吃的巧克力糖,这时,我脸上才露出一点点笑容。
有一天,妈妈下班回来,我第一句话就问妈妈:“我有爸爸吗?他在什么地方?”这话我不知已问过多少次了。每当我这样问,妈妈的脸就有些抽动,显得特别难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吗?你爸爸是采矿的,在很远很远的山区工作,所以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好孩子,等着吧,你爸爸一定会来看我们的。”就这样,我怀着这个憧憬从幼儿园、小学盼到中学。慢慢地懂事了,我在妈妈面前不再提爸爸的事。但我也发现了妈妈的秘密:她一个人时,总是打开经常锁着的那个黄色抽屉,拿出一沓信来看。我有时突然进屋去,她就急忙用报纸将信盖起来。为了不使妈妈尴尬,我装作没看见。但我已猜到那信一定是爸爸以前留下来的。因为从我记事时起,就从没收到过爸爸的来信。
我还发现妈妈的一个绿色缎面的大日记本,上面绣有中国古画。在这个日记本上记录了妈妈许多重要事情。后来我才知道,那日记本是爸爸送给妈妈的订婚纪念品。在我心中,妈妈是中国通。
我16岁生日那天,祝贺的朋友们散去了,妈妈把我叫到她的卧室,打开了她那神秘的黄色抽屉,拿出了许多信和照片。妈妈郑重地对我说:“女儿,你已16岁了,是大姑娘了,应该知道你的父亲了。”她递给我1张6英寸左右的黑白照片,一个英俊的青年映入我的眼帘。妈妈说:“你已猜到他是谁了吧!是的,他是你爸爸。”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说:“今天才正式告诉你,你爸爸是中国人,是因为以前你年纪小还不会保护自己。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中十分难过。我和妈妈紧紧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那晚,我看到了爸爸的照片,他与妈妈的合影,高兴极了。因为以前在我心中总有一层厚厚的阴影——害怕自己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在我们同学中,骂人最狠的就是“野种”。我懂事后,在同学中总是十分小心,不敢与任何同学吵架,吃了亏也总是忍气吞声。心情十分压抑。今天不同了,腰杆硬了似的。我与别的同学一样有位好爸爸。虽然他是中国人,但决不低人一头。从小就好强争胜的我,好似增加了巨大的力量。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了夜里一点,但我一点也不困,求妈妈详详细细地讲爸爸。我想爸爸,女儿需要爸爸。我要更多地了解爸爸。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了几十封保存完好的信和十几大本日记。妈妈抽出爸爸给她的第一封来信。我看到这封信的日期是1958年3月10日。信纸的边缘已经发黄了。信的正面是俄文,背面是中文。妈妈说,中文是爸爸的手笔,俄文是求别人翻译的。爸爸当时还不能用俄文写信。
光阴似箭,转眼又过去了十几年。日历已掀到了1989年的春天。
有一天,妈妈打电话到中国驻莫斯科大使馆,询问北京是否可以寄信到苏联来,我们去信北京能否收到?使馆工作人员友好地回答说:“通信已很畅通,信可以收到……”就这短短的几句话使妈妈高兴得热泪盈眶,手上的电话听筒久久忘记挂上。
妈妈打电话后的第三天上午,我正在工作,妈妈突然打来电话。在电话中只说了句:“爸爸来信了。”一句话,就再也讲不下去,已泣不成声。我也手拿听筒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随后电话听筒掉在了地上……
我对桌的女友尼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问我:“阿可萨娜,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啦?”过了几分钟,尼娜的大声问话惊醒了我。我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我们设计室十几位同事。
足足过了20分钟,我的心情才逐渐镇静下来。我面向大家,大声说:“同志们,刚才我妈来电话说,我的中国爸爸来信了!”
同事们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纷纷向我握手拥抱表示祝贺。尤其尼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大学同学,一起参加工作。她知道我家这些年的辛酸,立即向室主任为我请假,开车送我回家看爸爸的来信。
妈妈也从工作单位提前回到了家中。我一进门就急着要看爸爸的来信。
信其实写得很短,只一页信纸。大意是,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连续发了五封同样的信。这封信是拜托一位中国官员从莫斯科寄出的。我想你们已搬家早已不在原来的街道居住了。因新址不详,这信也只能再寄原来的地址。我请求老邻居,或认识萨比尼娜·柳达米拉的同志们,帮助我将信转给她……此意已写在了信封的外面,邻居们可以拆阅此信。我北京的地址,电话如下……祝愿此信能转到亲人的手上。时刻挂念你们的徐XX。落款的日期是1989年11月20日。
当我读到徐XX这三个字的拼音时,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把信纸打湿了一片。要知道这三个字在我心中有多么重的位置呀!
妈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热泪在眼中打转。我们母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在莫斯科火车站
我们为爸爸和中国弟弟发去的邀请函已几个月了,但一直没有爸爸的任何消息。见爸爸怎么这么难呀!
7月的一天,爸爸从北京发来了电报。我急忙从妈妈那颤抖的手中抢过电报,但我的手也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仅仅一页的电报纸,激动得掉在地上两次。
终于盼来了爸爸到达莫斯科的日子。妈妈说:“女儿,你怀有八个月的身孕,不要去莫斯科了。从哈尔科夫市到莫斯科需乘13个小时的火车呀。”
但我坚决要去!母亲实在拗不过我,就让我爱人陪我去莫斯科。
中国列车徐徐驶进了月台。妈妈已看到爸爸从车厢里向我们招手。我挺着大肚子焦急而笨拙地走向列车。
爸爸下车了。他扔下行李,向我们跑来。我急忙迎向前去,大叫一声“爸爸!”我把积压在心头30年的酸甜苦辣,把我对爸爸地想、盼、怨、还有一点点恨一下子全发泄出来了!我慢慢跪下向爸爸施礼!爸爸那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拉着我。随即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我们抱头痛哭,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妈妈吃力地把我们拉起来。我紧紧地依偎在爸爸身边慢慢地走出站台。
爸爸到家的第三天是公休日。我请来了好友、同学、同事。妈妈也请来了她们研究院的领导和同事共26人,来欢庆我们父女团圆的日子。我把爸爸藏在客厅旁的小房间里,先不让他见客。
当妈妈、阿姨们将三大桌宴席布置好后,我挽着爸爸的手臂从房间里走出来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爸爸徐XX教授,他是中国人!”我把“中国人”这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大家热烈鼓掌、握手、拥抱。说不完的热情友好的话语,说不完的祝福祝愿…… 宴会完了,各种酒共喝了38瓶。其中伏特加18瓶。平均每位男士一瓶。
爸爸将从中国带来的各种礼物分赠给每位客人。最后,妈妈爸爸共同双手将一件中国产皮大衣送给把爸爸1989年第一封信转交给我们的老邻居列娜大婶。爸爸说:“是您将我的信转到了柳达手上,建起了我们相见的桥梁。我们谢谢您!”随后,爸爸深深地施礼。
列娜大婶乐开了花。红嘴唇显眼地印到爸爸的脸上、腮上。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这是我生来30年中最幸福、最高兴的一天。
我在学校住时,和徐老师是上下楼的邻居,他已经退休多年,但还很忙碌。有时能从窗户上见到他的夫人(不是柳达)在楼下散步,身后有一只小狗跟着 ……
徐老师和女儿阿克萨娜
柳达,一位悲情的女人和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