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泥泞路
按:今早起床,我发现卧室柜子上有几张对折发黄起皱毛边的纸,边打开边问妻子:这是什么?妻子说,是她昨天收拾抽屉发现的。打开一看,原来是我1996年转业后,发表在《济宁日报》上的一篇小文的文稿,题目是《家乡的泥泞路》。几乎忘的一干二净的事,一看题目,本来早已平复的心绪,一下又泛起了层层涟漪。记得当年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想说出来,写出来,而且是发自深深的心底的声音,是和着咸咸的、涩涩的、甜甜的泪水写出的。我顺着题目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下去。不一会,嘴角仿佛又感觉到了当年那种咸咸的、涩涩的、甜甜的味道,直到眼睛朦胧了,打湿了稿纸才反过神来。今天我把这篇文章稍作修改发出来,也算我为咱“家”添的一把柴。
我的家乡——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我的家在距县城约20里路的西姚村。这里土地肥沃,水源丰富,盛产优质大米,素称江北鱼米之乡。然而自古以来这里的乡间道路却出奇的难走。
鱼台的土质属粘性,晴天,地里的坷垃堪比石硬;雨天,路上的泥泞堪比胶粘。一下雨,粘的你穿不住鞋,拔不动脚。记得在县城上高中时,有个比我高两届的学兄写了两句诗,形象地描述了鱼台的土质,“鱼台大地真壮丽,英雄坷垃孬种泥”。为这两句诗,当时这位学兄还挨了学校一顿批,说他污蔑家乡,差点被开除。
记得1976年3月1日,我入伍离开家的那天,下了一天一夜的春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我戴着大红花,一大早,乡亲们和村小学的全体师生(我当兵之前是小学校的老师)冒着雨,趟着泥泞敲锣打鼓地送我。走到村头,送行队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回头看看满头满脸雨水、满脚泥泞的父老乡亲和同学们,眼含热泪,向他们深深鞠了三个躬,请他们留步,由大队民兵连长和我父亲送我进县城。路难走极了,鞋子被泥粘得根本穿不住,索性把鞋脱掉,光着脚走到了县城,我的脚扎了不少血口子。在新兵连,一开始我都是咬着牙参加地军训。
当了几年兵,提了干,后经部队领导介绍认识了我的妻子小玲。1982年春节回老家成亲。在家的那段日子,天气一直很好,谁知临要归队的前一天晚上连雪加雨下了一夜。为送我和小玲去县城坐汽车回部队,妹妹头天还向邻居家借了两辆自行车。下了雨走路都难,自行车就更没法骑了。老家有这么一句话:晴天人骑车,雨天车骑人。意思是晴天骑车出门半路突然下雨,泥粘得自行车推都推不动,只好用肩扛着车子回家。现在还没出门,车是不用扛了,但泥泞路却要走定了。父母、弟弟和妹妹都劝我们停一天再走,即使不能骑车,晾晾路也好走一些。从小在军营长大的小玲知道部队纪律严格,但看着满路的泥水,也向我投来了询问是否能晚走一天的目光。小玲虽然从小到大都长在军营,但她毕竟不是军人,对“纪律”二字的理解毕竟不如一个真正军人理解的那么深刻。“走”!我说得坚定有力,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我和小玲背上简单的行装,离开了父母和弟弟妹妹,踏上了泥泞路。走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走到县城,小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变白了,还差点没赶上去济宁的最后一班汽车。我和小玲回老家都没带雨鞋,穿的是结婚前新买的棉皮鞋。这回可就惨了,鞋也湿透了,底也张嘴了,帮也变形了。好在走的那天是正月初五,火车上的人还不算多。为赶路我和小玲午饭、晚饭都没顾上吃,坐上火车,又渴又饿又冷又累,浑身象散了架一样,穿了一天的湿鞋,两只脚冻得几乎都失去了知觉。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和小玲赶紧把鞋脱掉,坐个对面,把两只脚交替着伸到对方怀里,然后再盖上我的军大衣互相取暖。小玲眼里噙着泪,看着我,好久才说出了一句话:“老家的路不修好,我再也不回来了。”然后她把脸埋在军大衣里,抽泣了起来。我抚摸着小玲的头,“会的,会的,老家的路会修好的。”
唉,这老家的泥泞路!
打那以后,小玲还真的有好几次没跟我回过老家,我也没强求她,她毕竟从小到大,没见过那么穷的地方,也没走过那样的泥泞路。但我坚信,总有一天,小玲会跟我回老家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晃20多年的军旅生涯过去了。1995年底,我向组织提出了转业申请。一个月后,我的转业报告批了下来,师里同意我转业。一阵高兴之后,一个“愁”字却摆在了我眼前。小玲的老家尽管也是山东,可她的老人和兄弟姐妹现在都在唐山,她当然愿意去唐山,而且也符合政策。可我要求转业的目的就是要回老家,因为我父亲1990年去世,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1994年春天的一场大病又差一点夺走了我母亲的生命。从那时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尽早尽快地转业,回到母亲身边,伺奉老人家安度晚年。问题已经出来了,不能回避,也回避不了。我就耐心做小玲的工作,我说:你家姐弟六个,都在唐山,老人身体又不错,生活也很好,唐山缺你一个不算缺;我家兄弟姐妹也是六个,条件都不算好,母亲在农村,身体也不好,常年有病,我是老大,老家缺我一个却不可。小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是一想起老家的泥泞路,她心里就有点发悚。“我不是不愿意跟你回老家,更不是不想回去伺候咱娘,我就是......”,小玲没有说下去,其实她不往下说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我说,这样吧,咱现在先别慌最后定到哪里去,我先自己回老家看看,探探路再说。说心里话,我又何尝不愿意进唐山呢!那里有很多转业的部队老首长、老战友,还有小玲的老人和兄弟姐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彼此都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只是我放不下我多病的母亲。我想先回去,看能不能做通母亲的工作,我转业后,把母亲接到我们身边。于是我怀里象揣着个小兔一样,踏上了回家的路。
到了县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变了!这才几年没回来,有些地方简直都不敢认了,高楼多了,马路宽了,市容整洁了。咦!十字路口还设了交通岗?呀!那上面站的不是女警察吗?优美的姿态,标准的动作,像乐队指挥,又像迎宾仪仗。难怪人们路过这里都要回头多看上几眼。下了汽车,走出车站,眼前的一幕让我既惊奇又疑惑,只见路边一遛停着几辆崭新的中巴车,前挡玻璃上写着“鱼台——西姚”。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点,再走近点,没错,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的就是“鱼台——西姚”。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向前问司机师傅:“这车是去哪个西姚?”司机像审视天外来客一样审视着我,反问一句:“鱼台有几个西姚?”是啊,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还真没听说过鱼台哪里还有个西姚。我接着问司机:“去西姚的路修好了吗?”这话问的真笨,路不修好能通公交车吗!司机师傅可能也看出我是个好久没回老家的人了,也没怪我,说:“我告诉你吧,别说是西姚,现在咱们县好多村都通了柏油路,乡乡通公交,去西姚一天有好几趟车呢。”我听得入了神,听着听着也走了神。这条回老家的泥泞路,飘荡过多少我童年的梦想,印下了多少我成长的脚印,洒下了多少我苦涩的汗水,留下了多少我辛酸的故事。在这条路上,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到外地讨过荒;在我还是一个稚嫩少年的时候,我只身一人,出走几十里路,到亲戚家借过粮;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父母日夜劳作,供我到县城求过学,也是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我怀揣着梦想,渴望着改变,走出了家门,投入了军营!平时做梦都在想家乡的变化。现在变了,现在终于变了!
我没有上车,也没有马上回西姚,找了个公共电话给小玲打了电话。电话通了,可我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大声重复着一句话“路,路,路修好了,回老家的路修好了,回老家是柏油路了,还通了公交车!”小玲半天没说话,但从话筒里却能听到她在抽咽,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跟你回老家!”电话挂了。
那天我没有坐车回西姚,而是徒步走回了家。我想,这条回家的柏油路,是我第一次徒步行走,没什么特殊情况,也将会是最后一次徒步行走。这柏油路好平啊!汽车、摩托车、拖拉机、自行车从我身边穿梭而过,步行的人寥寥无几。
这天我惬意极了!
这篇小文打完了,可心绪一时还是不能平复下来。因为中间闺女帮我打了一段,她边打边念叨,这是真的吗?我怎么感到有些好玩呢。下雨了路不好走,晚走一天又能怎么了?遭那么大罪!我无语!想给她作些解释,可她们能听吗,能理解吗?后来我还试图想给她说点什么,她来了一句“恍若隔世”。关门走人。
唉!
2013-6-2 于济宁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