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一双鞋垫----忆我的白发亲娘    

发表时间:

2013-8-22 15:33:31 更新时间: 2013-9-18 18:46:51  更新者: 梁世忠

关键词:

家庭精华,家庭我爱我家1    
作者: 杨寿清   [这是对本篇第 7014 次阅读] 阅读评论

我爱我家征文
 

一双鞋垫
---忆我的白发亲娘
杨寿清

    这是我一直珍藏的一双鞋垫,也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母亲90岁那年,我回家探望她老人家。其时,正值三月,春的气息已经浓浓地罩着荆楚之地了。每到这个光景,街坊四邻的老婆婆小媳妇们就抱起个马扎,拿着针线活儿往一起凑合,边纳着针线,边交流评说着不曾通报的见闻。须知,这一冬的禁闭,关得她们该有多少话要往外倒哩!
   但这个春天,住在四姐家的母亲连楼也没下。我到家那天,她正坐在阳台口纳着一只鞋垫。我的突然出现,令她很是惊喜:小短命的,骇人一跳。要回来么样不打个招呼!母亲的双眼越过老花镜盯着我,笑着责骂道。“小短命的”是我们家乡老人们常用来责骂晚辈的口头语,说是骂,但却深含怜意,非亲非故是享受不到这句骂词的。母亲这一骂,让我有种痒痒的温暖。我连忙上前,给母亲一个熊抱。可就这一瞬间,我感觉母亲的身子比先前轻了许多,仔细打量,发现母亲真的消瘦了许多,满头白发下,那张久历风霜的脸已然皱纹纵横,泛着腊黄。我的心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母亲一定患了重病,不然不会突然消瘦。
    母亲见我难过的样子,像是意识到什么,笑着在我脸上揪了一下:妈的个鬼哩!盯着我做么事?不认得了?!
    母亲这一揪,又让我一阵痒痒的暧。在她的十个儿女中,她是最疼爱我的。老话讲,穷不当长子,富不做幺儿。我最小,在我们这个穷困的家庭,她对我总是要多疼一些的。打我记事时起,我就是母亲的“尾巴”,跟着她拾过麦穗,卖过冰棍,涮过马桶。我6岁那年,她到县城粮店打工磨豆浆烫豆皮,我天天跟着,困了就躺在装豆皮的箱子里,反正她不回家,我是不会走的……那个年月,父亲生病,母亲以一个女人弱小的肩膀,坚强地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
    但是眼前的母亲,已经90高龄了,真的走入风烛残年了。
    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起身要去做饭。我拦住了她,拿过那只鞋垫:您这老眼昏花的,么样还在做针线?看得清么?
    母亲笑道:小看我哩。这点事闭着眼睛也能做的。
    我当然相信母亲的手艺。小时候,我穿的鞋,多半是母亲手工做的,而且做鞋子的原料也都是母亲自己制作的。线是她自己纺的棉线。鞋底通常用残废的布条,一层层地拿浆糊裱过摞起,再用石板压死,板结成硬硬的底子,而后铺上一层白棉布,再拿粗索子(一种粗棉线)一钍针地纳牢。那针眼,阴阳相背,点阵分布,清爽得很。鞋底纳好后,再把浆了两层的黑棉布剪出鞋面,上到鞋底,在结合部镶上一圈白布边,这鞋子就成了。在我看来,母亲做的鞋子既耐磨,又合脚。那样式远比北京“内联升”天津“老美华”好看得多。
    我是心疼母亲这样一把年纪,怎么还放不下这些针线活儿。我一把抢过鞋垫,说:真是不得力气了哩!费这个工夫做么事,谁想垫鞋垫买就是了,能值几个钱!
    母亲夺过鞋垫,回道:你莫管,我这是有用的。
    我没再争执下去,心想,老人有老人的爱好罢,这一把年纪,能做这些事,也是她的福气,活动活动筋骨也是有好处的。
    那些天,每到阳光通透的时辰,母亲就坐在阳台上,认真地纳着鞋垫,一钍一线的悠然自得。我也没再干涉,只是有空就陪在她身旁,看着她穿针走线时那种忘我的神情,也陶醉在异样的幸福中。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种幸福,是那么短暂易碎,才几个月光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年7月,母亲病重住院了。医院诊断的结果是“胃癌晚期”。接到消息,我们一家三口立即赶回孝感老家,那天早晨一下火车,我们径直去了母亲的病房。
    由于肠道也有癌变,母亲已经不能进食,插了食管,靠鼻饲维持所需的营养。她比先前也更消瘦了,整个人已经皮包骨,让我心痛难忍。见我掉泪,母亲坦然笑道:哭个么事!我又没死。再说,死也死得过,活这大个年纪害你们哟。
    我丝毫不意外母亲能以如此心态面对生死。她所走过的九十年人生,完全可以用“苦难”二字概括,但她一直乐观地面对。她出身贫寒之家,十多岁时到城里帮工,19岁那年嫁给了做木匠的我的父亲,养育了十个儿女。不难想见,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这一大群孩子要填饱肚子,仅靠父亲微薄的薪水是断难过活的。母亲便承担起了一个女人所能担当的一切。繁重的家务之外,她要想着法子打些零工,贴补家用。白天,她做清洁工,卖大碗茶,卖冰棍,糊火柴盒,往往辛苦一天只能收入几角钱。晚上,又到县城一家粮店里上夜班磨豆浆烫豆皮。即使难得的休息日,她也要去城郊捡些碎砖头,挑到建筑工地换点碎钱。我记事时,吃穿用度依然凭票供应,我们家里永远没有余粮没有闲钱没有可以从容支配的票证。做衣服的布是她亲手纺的,鞋子也是她一钍一线缝制的。每到收割季节,母亲还要带着我们去城郊的农田捡麦穗,磨成粗面,掺些青菜叶做成米粑;再或者把农家已经挖过的红薯地翻一遍,捡些漏网的薯干回来。这些,便是我们日常的粮食了。即使春节,我们家也是难得吃到一次大鱼大肉的。这种惨淡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告缓解。
    尽管日子如此艰难,但我从未看见母亲有过悲伤,从未听她有过一声哀叹。她总是那样坚强地走在命里注定的路上,总是以默默的承受和达观的情绪,鼓舞着一家人生活的勇气。因而,我一直认为,母亲的大度与达观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任何艰难困苦也没有击倒过她。
    母亲八十五岁生日时曾经说过:我这一生从冒得过么病,即使感冒也不多见。我死时不会给你们找麻烦,可能会无疾而终。她认为能那样死,是莫大的福气。我也相信一生宽仁为怀的母亲一定不会再遭什么罪了。但是,她终究没有躲过病魔。
    我们一家人围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似有话要说。她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双鞋垫,交到我手里,平淡的语气说:这是给我的孙子们的,一人一双。这双就是给六六(我儿子的乳名)的。
    我拿着鞋垫的手突然像触电一样地僵住了。这就是几个月前我探望母亲时她亲手绣制的鞋垫么!姐姐告诉我:今年3月,老娘检查出了重病,大概是她感觉不好吧,自己又做起了针线活儿,说是要在走之前,为每个孙子辈做一双鞋垫。到她住院前,一共做了十六双。她说,这算了了一桩心愿。
    母亲接过话:一人一双,但你的两双,给你做了一双。
    我突然觉得有东西哽在了喉头,说不出话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我与妻子陪护在母亲身旁,端详着这双鞋垫,觉得那些凌形的花纹传递一种异样的信息。母亲见状,问:看出么名堂了么?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母亲笑道:我绣的是“回”字纹哩。
    呵!我仔细看那鞋垫上的图案,果然是一串“回”字纹。
    母亲道:你记住,即使我走了,你们也要常回家看看。你的这些哥哥姐姐们年纪都大了,你这当老幺的还是要记着他们的,多回来看看。母亲缓了缓又说:给六六的那双,我绣的是云字纹。他呀,以后平步青云,有出息。你们都好好的,我就走的安心了。
    猛然间,我觉得这双鞋垫像是母亲慈爱的手牵着儿孙的心了,让我钻心的疼。我起身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走的那天,我没能为她老人家送终。因为儿子刚刚高考完,要填报志愿。她知道后,硬是把我们赶回了天津。临别那天,她宽慰我们:你们也尽心了。我一时还死不了的。回去吧,我孙子的事是大事,莫把他上大学的事耽误了。我跪在母亲床头,向她道别,预感这可能是与她最后的道别了。见我长跪不起,母亲欠起身子道:唉,莫难过,人总是要死的……说着话,她老泪纵横,转头望着窗外,不再理我,一副决绝的神情。
    我知道,母亲是清楚自己的病情的,但她一直不愿意就此服输。就在入院半个月后,她坚持要医生给她做手术。她认为,这可能是她最后的生机。与其等死,不如一争。手术,兴许可以再现奇迹。但是,以她如此高龄,医院是断不敢给她动手术的。医生向她晓以利害,但她却轻描淡写:我都不怕,你们怕么事?只管动(手术),动坏了不怪你们。死马当活马医哩!
    家人经过协商,采纳了她的要求。但我们的心里极为矛盾,照民间说法,真的是“死马当活马医”,铤而走险。孝感医院的医生不敢动刀,建议外请专家。于是,我和外甥女一起到武汉去请同济医院的消化外科专家。那位专家看了病例,认为母亲这样的高龄患者动手术风险太大,不敢接手。万般无奈,我们只得跪求专家:我们知道风险有多大,但我母亲坚持如此,您就算是满足她的心愿吧。其实,在我内心,当时有种加快母亲死亡的罪恶!我怎么能忍心老人家临死之前还要挨此一刀!可是,任何解释都不能阻止母亲的决心。那是从容赴死的决心呵!
    那位专家被我们“跪”来了。进手术室前,母亲很平静,她嘱咐我们:手术是我要求做的。万一做不好,你们莫跟医院闹。不能叫人看笑话。
    手术终于没有按我们预想的方向继续。母亲的腹腔,已经被癌瘤侵蚀,血管堵塞,无法清除……我们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母亲却依旧坦然从容:这样也好,你们就莫再瞎忙了。一句话如万箭刺穿我们的胸膛。
    术后的情形急转直下,因并发低蛋白综合症,母亲浑身水肿,血压、心率出现衰竭迹象。她自知医学手段无以回天了,8月2日那天上午,她要求回家:送我回去。她说:我不能死在医院。她的语气不容抗拒。
    儿女们自知拗不过她,决定接她回家。姐姐后来告诉我,那天深夜,母亲被抬上120急救车时,整个城区突然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母亲平静地躺在担架上,闪电的余光,映出她眼角晶亮的泪珠。这是老人临终前的症候。姐姐说:看到她流泪,我们心流血。
    回到家里,儿女们将母亲平躺在地上。刚刚安置停当,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风停雨歇,万籁俱寂。母亲平缓地、平缓地停止了呼吸。含辛茹苦的母亲走完了九十年的苦难人生----这一刻,家里那座老钟定格在2011年8月3日凌晨2:47分。
  

  

    母亲走后,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姐姐说:老娘有过交待,她的衣服挑些好的新的,全部捐给福利院的老人们。我们遵从了她的遗愿,挑选了她从未上过身的二十多件衣物,送给了社区福利院。其余的,按老例在她骨灰安葬时烧在了她的墓前。但这双鞋垫,我一直珍藏下来。
    我把鞋垫放置在书房写字台抽屉里,每当想起母亲,便拿它抚摸片刻,依稀感受到母亲的体温。每当打开抽屉看到这鞋垫,便想起母亲那清晰的过往,仿佛母亲就在身边,并未远去。
    许久以来,我发现我最爱听的歌竟是彭丽瑗的那首《白发亲娘》----
    你可是又在村口把我张望,
    你可是又在窗前把我默想,
    你的那一根老拐杖,
    是否又把你带到我离去的地方。
    娘啊,娘啊,白发亲娘,
    儿在天涯,
    你在故乡。
    娘啊,娘啊,白发亲娘,
    黄昏时候,
    晚风已凉。

    回去吧,我的娘,
    儿不能去为你添一件衣裳。
    娘啊,娘啊,白发亲娘,
    ……
    朝思暮想,
    泪眼迷茫……
   
    每每吟唱这歌词,抚摸着这双鞋垫,我就想,在我们这些半百之人,倘若回家时还能叫一声“爸爸,妈妈”,该是何等甜蜜何等幸福呵!

                                2013年中元节于天津


                                                           
    
    
        
   

  
 
评论(共 14 篇):

  评论者: 梁世忠

发表时间:2013-9-18 18:46:51

   

 

劲赏寿清好文章。顺颂双节快乐!   

   

  评论者: 解昌仁

发表时间:2013-8-31 10:09:31

   

 

伟大的母亲! 千针万线慈母意,睹物思人泪双流。   

   

  评论者: 段雨虹

发表时间:2013-8-26 13:19:07

   

 

太珍贵的鞋垫,凝结了母亲一生的苦难写照,寄托着母亲对儿子的全部希望。边看文章边急切地想看到鞋垫,文章结尾终于如愿以尝,眼光久久停留在照片上,思绪飞到历史上的封封家书上,这双鞋垫与家书等量齐观,无价之宝。愿老人家在天安好,愿老人家的后辈子孙永远幸福!   

   

  评论者: 赵东明

发表时间:2013-8-26 11:02:40

   

 

伟大的母爱感天动地!谢谢寿清战友的好文章! 曾经的苦难经历是巨大的精神财富,有经历的人才有故事,有故事的人才有味道,有味道的人就不平庸,就能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好各种角色。祝福你!   

   

  评论者: 付根利

发表时间:2013-8-26 10:03:37

   

 

大家对寿清的这篇评价很高。谢谢寿清啦。   

   

  评论者: 鹿向丽

发表时间:2013-8-23 14:31:34

   

 

含泪看了你的博文,实在感人。为你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母亲而骄傲。    

   

  评论者: 张秀华

发表时间:2013-8-23 12:30:15

   

 

老妈妈临走之前一针一线缝制的16双鞋垫,寄托着对儿孙的无限深情……我被寿清战友深情的文字感动着……祝福你!   

   

  评论者: 史黎晴

发表时间:2013-8-23 5:04:21

   

 

寿清发自内心的真情诉说感天动地,我刚刚投完票,才流泪看完你的杰作,太感人了!可惜没能赶上投你一票!感人的照片和文章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脑海中,愿你伟大的母亲在天堂安息!这双精美细致满含母爱的鞋垫,应该是永久的传家宝,太珍贵了!保重,永远祝福你!   

   

  评论者: 闫一旭

发表时间:2013-8-22 23:02:00

   

 

寿清战友你好,这篇回忆老母文章文笔流畅,情真意切,是一篇非常好的我爱我家征文,如果在活动期间发表,我感觉能进20强,同意站长意见【因为已经过了征文结束的日期,此篇就不列入评选范围了。其实这并不重要。】我已将这篇文章收入【家庭】栏目。    

   

  评论者: 杨寿清

发表时间:2013-8-22 22:24:38

   

 

感谢燕姐!愿天下父母都有幸福的晚年,愿所有战友都有和美的家庭!   

   
   

共 14  篇,第1/2页 下页  末页

Bottom
浏览时间:2024-3-29 1:07:25
Copyright © 2006 - 2024    空六军战友网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京ICP备 06060571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