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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震中情殇

 

章明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踏住了地面。低头看看,百感交集——终于又站在了这片土地上,重新开始一次生命。他注意到自己光着两条腿,虽然衬衣挺大,快遮到膝盖了,但没穿裤子总是不行。四下里寻寻觅觅,一片狼籍,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都是,惟独没有他需要的。没裤子就没裤子吧,谁笑话我……确定了徐萌是死是活,马上回连队。

他找到徐萌值班的位置。楼房西北向倒塌,砖头散落在四周,形成了一个漫漫的坡。他不好大声喊叫徐萌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往上走了两步。楼顶与一层的天花板——二层的地板——贴在了一起,由于倒塌楼顶和地板错出一米多宽的距离。按位置,这里应当是值班室。水泥板最外边的一角凿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不好,凿开一个洞没往里面挖,说明外面的人知道里面有人,而里面的人没有回答,外面的人以为里面的人死了,就会放弃救助。不是见死不救,救能答话的都救不过来……

章明俯下身,对着洞口喊了一声:“徐萌——”侧耳听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完了完了!他一屁股坐在洞口旁,欲哭无泪。但仍不死心地抱着一线希望:她是不是逃出去了?

    楼后,有几个人正在奋力向楼板里面挖。看位置,是徐萌她们住的那间屋子。

    “你是卫生所的吗,快来,这儿有你们的人!”他们让他站到楼板缺口处往里看。护士苏玉宁压在两层楼板中间。楼板内的间隙只有一两尺高,离地面的高度基本与肩部平行。她侧身躺在缝隙中,上身穿着紧身胸衣,光着臂膀。听到有人来,仄起身,流露出委屈的神情,像一只小动物被猎人设下的夹子打住了,哀哀地向外张望。

    “章明,你出来了!”

    “出来了!你也快了吧?”

    “暂时是死不了了,脚疼得厉害……”小苏泪水在眼窝里转。

    “我帮助他们把你弄出来……”章明拿起一根撬杠。

    “不用了不用了,人手已经够了。人多了也用不上劲。”小苏和外面救她的人都说。

    “那……你们屋子里的人呢?”章明知道,她们屋子里住着三个人,她,徐萌还有和徐萌一起从二连调来的小杨。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以为‘苏修’扔原子弹,把楼炸倒了……所有的东西稀里哗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床塌了,床头砸在脚上,差点没疼昏过去……后来我喊,没人理我,外面黑极了,吓死人了。我恨卫生所的人,都到哪去了?为什么不来救我们?小杨和我睡一个屋,没听到她的动静,徐萌昨天晚上值班住在楼下,也没声音,这两个人我都喊了……”

    “没听见她们喊?”

    “没听见。”她回答得十分肯定。章明仍然不相信徐萌会死。

    “章明——”小苏面带难色,“帮我找件衣服找条裤子好吗?”

    章明扫了一眼,看见她穿着淡粉色的内裤。她就要被扒出来了,这个事对于她来说的确重要。围着倒塌的楼房转了一圈,就是没有裤子,只好空着手回来。小苏被抬出来了,躺在一条褥子上,两三个战士扯着褥子角,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怎么,没有?”她焦急地问。

    “没有。你看我也没穿裤子吗?”章明一急,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看,你能活着出来就很幸运了,管它什么裤子不裤子的。这时候,命都顾上不了,脸面实在算不了什么——大家都一样。”

    “衣服也没有吗?”她几乎是拖着哭腔。她下身只穿那条小而薄的内裤,为了尽量地掩住羞怯,受了伤的右腿搭在左腿上,两腿交叉并严,双手极不自然地掩在内裤微微隆起处……她用力地涵着胸,上臂往胸前拢,想使胸部平坦一些……还有什么说的,脱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吧。小苏感激不尽,腾出一只手把衣服横着展开,盖严扯紧,边角处塞在身下。你有了,我咋办?他在附近的纸箱子、杂物堆里翻了起来。刚翻两下,看到有一件白大褂,马上穿在身上。这东西真好,连腿都遮住了,省下了裤子。不耽误时间了,赶紧回连队,不然,大家都以为我“壮烈”了。

卫生所旁边的蓝球场,宽阔平坦,没有可倒塌的建筑物,被人们不约而同地选为安全地带。抢救出来的人都往球场上抬。有受了伤还活着的,也有死的——球场上放着的大部分人都是随便用什么东西从头蒙到脚。死的比活的多。章明走到球场边,一个人欠起盖着白床单的身子,向他频频招手。谁?会不会看错了?停下脚步一看,果然向他招手。这人满头白发,根本不认识啊,谁呢……迟迟疑疑地上前一看,哟,这不是周医生吗?“满头白发”是因为头发里全是白灰,眼睛又让白灰剌激得又红又肿,整个人都变了相。

    “哎哟,周医生——”他惊讶极了,差点冲口说出你怎么还没死的话来。

    “你早出来了?”周医生点点头,有气无力,“我刚出来一会儿。你还好吧?你早出来了,不救我,真不够哥们儿……”

    瞧这人,都这会儿啦,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章明搞不明白:砸死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周医生是谁呢?

    “我刚出来,没多大会儿功夫。你怎么躺在这儿?你伤到哪儿啦?”

    “砸得挺厉害,腿,还有腰。疼得很。他们把我从值班室拉出来放在这儿……”

    “值班?哪你知道徐萌在哪里?”

    “不知道。小章,你能不能到家属院找林所长,如果他还活着,让他组织几个人,照看抢出来的物品。特别是药……”周医生用手指了指用帆布盖着的一大堆东西,散落的绷带、药盒子、注射器,垃圾场似地乱七八糟一大片,“有的药挺贵,谁见了谁拿,公家的东西;不知道用法和用量,吃出问题来雪上加霜……”

    家属院里更是狼籍有加。救人的人,救出来的人,全都傻呆呆的。林所长住在哪里?章明见人就打听。一个中年妇女让他到中间那座楼问一问。中间那座?三座楼塌成了一片,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找了两个来回,看着一个人有点像,走近再看看,就是他。怪不得呢,林所长没带眼镜,有点走相,他不敢认林所长,而林所长根本看不见他。

    “所长,所长,是我……”章明把周医生的意思转告给他。

   “你看,我暂时离不开,我爱人她……”林所长指了指旁边的一具尸体,“哎,帮我一把,给她穿件衣服,场站的人在挖我的孩子,不知道死活,很快能有个准信儿,尽快,我尽快到所里去,所里边成了啥样……”

    林所长东一句西一句。章明捡起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衣,抖开。尸体蓬头散发,尘土满身,脸色青紫,眼睛暴出……她怕冷似地把双臂抱在胸前,掰不开,拉不直,任你用多大劲都穿不上这件衣服。情急之下,章明从尸体上跨过去,他觉得在那一面能用上力。突然他想起了跨过尸体的做法不妥,窘迫望着林所长。林所长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摆摆手。他们合力把尸体翻个身,左拉右扯地才把衣服套在尸体身上。

    “小章,你跟周医生说,我的孩子在里面没有出来,等一会儿就去……你先帮助照看一下药品,好不好?”

    章明答应了。没走几步,被闫副处长拉住。闫副处长是政治部宣传处的,文笔非常好,章明参加反击右倾翻案风演讲的时候,他给章明改过发言稿;闫副处长的大女儿小燕,在章明担任辅导员的学校读书,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他的女儿和他一样突出,小小年纪,语言表达能力极强,老师们一致看好她。

“章明,看小燕最后一眼吧……”闫副处长极度悲痛,苍白的脸抽搐着。

小燕被楼板砸死,全身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她端庄秀丽的脸庞惨白惨白,下颌搭在一块平坦的水泥板上,眼皮轻轻地睁开一道缝,好像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好风景,欣赏同伴们热闹地玩耍……她是那么专注,灰土盖满了她的头发,沾满了睫毛,一动也不动……她美妙得如同一尊玲珑的雕像,一幅永远的图画。

    “副处长……”章明哽咽无语。闫副处长绝望地低下头,挥挥手……

    蓝球场上又多了好些人,横七竖八的。他绕了一个大圈找到周医生。

    “所长让你帮忙,那你就和米医生商量着办吧。米医生家里的房子也塌了,他刚赶到军部。”周医生指了指正在往一起敛药品的男医生。章明不太熟悉米医生。他跟米医生说自己要回连队报告,马上回来。

    营院的两扇大门已倒,两边的门柱震出了一道道裂缝,孤零零地戳着,岌岌可危。几个天津入伍的报务员往外走,一看到章明,惊惊诧诧。

   “哎哟,好家伙,你没死呀!”走在最前面的王小良高声喊。

    “是啊,活着出来了!”章明激动地答应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呀?”

    “我们去指挥所,看看咱们报房什么模样了,值班的哥儿几个是死还是活。”

    “指导员没——还在吧?”

    “没死,你快去吧!”

    章明应声往里走。进门右侧是二连的楼,东西向,在院子的北面;一连的楼与二连相对,在南面,中间三四十米的距离。与一连的楼相接的是一座伙房和充作饭堂的旧礼堂。营区内塌得一塌糊涂,原来的一切一切都不见了。两座楼之间的空地上,躺着好些个救出来的人。指导员面色阴郁地坐在楼顶上,长长的脸上有一道血痕,腿脚不太灵活,看样子伤得不轻。

    “指导员,你没事吧?”

    指导员哼了一下,算是回答。对章明住院,他不太赞成……章明心里明白,不在意指导员的情绪。这种时候,什么恩怨放不下?他把从卫生所逃出来的时间过程简单地说了说,又说林所长和周医生让他帮助照看一下药品和散落的器械。

    “你去跟教导员说说,我就不向营里报了。”

    “小章,出来了?”头上左一右一道地缠着好多绷带的教导员来得正是时候,“受伤没?”

    “有点擦伤,不要紧。我回来向连队报告;卫生所的医生护士没出来几个,林所长和周医生出来了,他们让我帮助照看一会儿,行不行?教导员,你的伤挺重啊!”

    “没事。嗯,你去吧。记着,有什么能用的药,搞点回来,营里的药品都完了……”

    教导员和指导员说事儿,章明急忙到一旁找衣服。

    “哎!是章明吧?”余爱萍站在了他面前,“哎呀,你命真大,我们还说呢,卫生所塌得多厉害呀!昨天晚上吃了你从卫生所送来的桃子,是不是让我们‘逃’哇,我们都没逃……刚才问你们连的人,都说没见到你,恐怕凶多吉少……”

    “行了行了,别说了,咱们营不也塌得砖头瓦块的?有裤子没有,帮我找一条。”

“有,有。”她爽快地应着。余爱平是演出队的,为人热情大方,爱管许多不归她管的闲事,但演出队的男兵女兵都说她好。章明负责演出队,因为她的热情大方,一直保持着界限分明的距离。眨眼的功夫,她拎着一条裤子送过来。冬装,并且是条女式的。他不想穿,拿在了手里。又拿来一条,男式,还是冬装。冬装布料是卡叽布,很厚,大夏天穿上,还不捂得满腿起痱子?这不怪余爱萍,夏装一人一套,又都脱在床头,砸在里头挺难挖。

    只好穿上啦……章明背过身,往光光的腿上套这条崭新的冬装裤子。余爱萍从身后伸出手扶在他的腋下。

    “哎,这儿不用你,你去,找条腰带来,快点。”

    “事儿真多……”余爱萍去了一会儿,拿来一根鞋带。

    “这是什么?鞋带,这能系裤子吗?”

    “要是有腰带能不给你拿来吗?人家实在找不到……”余爱萍挺委屈。章明穿好衣服大步流星地赶回卫生所。

    看到章明手里拿着一条女裤,小苏特别地感动。她把衬衣撩到上身,比划着想把裤子套在腿上。她的沾有白灰粉的双腿,白得令章明目眩,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章明,”小苏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穿不上,“你还得帮我把裤子穿上……”

    “帮你穿上?不行不行……”他一迭声地否定。

     “你真是,”小苏不高兴了,“啥时候哇,一点忙都不敢帮,帮我穿上裤子怎么啦……你不给我穿,那你给我叫个人来!”

    “上哪儿找人去?你坚强一点行不行?还有,你能不能站起来,走动走动,现在特别缺医务人员……”

    “什么?让我站起来,你以为我愿意躺着?你真行!我根本不能动,脚疼得厉害,肯定是跟腱坏了……”她急得用手拍水泥地。章明觉得脚下一晃。不好,余震!

   “快,章明,帮我挪个地方!”她望着身边的蓝球架不禁发抖,“我觉得它马上要倒,千万别砸着我……”

    章明手忙脚乱地扯起她身下的褥子,连拉带拽地把她挪到远一点的地方。蓝球架子下面的人都在挪开。他发现一个人孤单地躺在蓝球架下,别人都挪走了,剩下这一个没人管。跑过去一看,是个女孩子,圆圆的脸小巧的鼻子,满脸尘土,仰面朝天地躺在军用被子上,被子又折过来,胡乱地盖在上身。她的头部用三角巾和纱布包裹着,血迹斑斑,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嘴角上是一滩西红柿籽,一个豁了口的西红柿放在脸旁。不知是谁挤上的,恐怕她渴……最可怕的是露在外面的那条右腿,小腿开放性骨折,尖尖的断骨似一把尖刀,刺破皮肉,白厉厉地挺在外面;右脚和脚腕上以上的一截小腿,没有一点血色,沾满了尘土,灰不溜秋的,无力地歪在腿肚子后面,像脱下来的一只靴子;伤口脏极了,粘满了尘土,黑黑的,紫褐色的血痕干痼在变了形的小腿上……她还能活吗?谁把她放在这里的?她家里难道没有人了吗?但是,女的……他犹豫了。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又回来了。

    “谁把你放在这儿的?你家里的人呢?”

    “不知道。”她有气无力,双眼一片茫然地望着阴云翻滚的天空。她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得了,把她挪个地方吧。章明叫来一个战士,他们估量了一下挪动的方法,弯下腰,一人抻着两个被角,轻轻地贴着地皮,拖到三四米开外。

    “好了,你先在这里,嗯,躺会儿……”章明想说让她休息一会儿,转念一想,休息什么?躺着等死罢了,“等一会儿,把你放在这的人肯定会回来,看看能不能上医院治一治。”

    “叔叔——”走出几步远的章明听到那女孩叫他,但他没有停下。给营里找点药,回连队——其实这时候谁都需要谁也都不需要谁。

    “叔叔——”她的小羊羔似的叫声颤抖着。章明心里十分不忍。自己在废墟里的时候不是发誓要舍己救人、多做好事吗?刚刚脱险就变卦了?她的确是个女的,但在目前这种环境里,在自己“死”过一次的前提下,如果真的能救她,惹上一点麻烦算得了什么?况且也不一定惹上麻烦,关键在于自己……他回到她的身边。

    “叔叔,帮我找找我妈妈和我爸爸吧!”她有气无力可怜巴巴地乞求。

    “你爸爸妈妈是谁,到哪儿去找?”

    “我爸爸是作训处的,叫白月东,我家住在家属院进门第一座楼房。我还有两个妹妹,你看看她俩有活的没有。你到院里一问,谁都知道我妹妹。我叫白莹。”

章明答应了。家属院,两分钟就能跑个来回。

家属院比刚才还乱。救出来的人多了,救人的人也多了,闹哄哄的。这么多人找谁呢?好在又看到了刚才的那个中年妇女。

    “白莹啊,我知道,她妈妈和她两个妹妹,一个12岁一个8岁,都砸死了。”

    “你没看错吧?”

    “不会看错,白莹挖出来以前,场站的人就把她两个妹妹的尸体运走了。我是她家的邻居,不会看错。白莹呢,她在哪儿,苦命的孩子……”她用脏手擦红肿的双眼。

    “这么说,她家里,没人啦……”章明心情沉重。

    “唉,可能剩她爸爸了。她爸爸到内蒙出差,还没回来。这要是回来一看家成了这个模样,唉,还不得再死一口子!”她又擦已经没有泪水的红肿的双眼。章明不明白了,刚才听白莹的意思,她爸爸在家里,到底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受伤了也行啊……

    “白莹白莹,你爸爸在家吗,怎么人家说你爸爸出差到内蒙去了。”章明气喘嘘嘘。他愿意听到白莹说她记错了。离家再远,出差时间再长,终有回来的那一天。

    “我爸爸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快12点才到的家。”她的声音很弱,但十分肯定,“他每次回来,都先看看我和妹妹。昨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去一次内蒙,不带点奶豆腐回来。听说,不吃奶豆腐,等于没去过内蒙。他说,那实在不是你能吃的东西。天太晚了,怕吵醒妹妹,他就休息了。我听见,他和妈妈很晚才睡。叔叔,求求你了……”

    白莹还在央求他,他听不下去了,又往家属院跑。这回准确了,也肯定完了。那个中年妇女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章明顺着楼的顺序,向南走,碰上人就打听一下,反正不会离得太远,找到那个人,交待一下,让她帮助管一管白莹,要不,白莹这条命保不住。在第三座楼的废墟旁,有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光头,鼓鼓的额,小脸上泪痕鼻涕,脏得没有个孩子样了。他挺着圆圆的小肚皮,穿着脏兮兮的一件小背心。背心上,一条小狗惊愕地瞪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惨不忍睹的世界。他光着屁股和脚丫,面对倒塌的楼房呆呆地站着,小手不时地笨拙地抬起来,挖一挖自己的耳朵。脚下,一片砖头瓦块……看样子,小男孩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谁把孩子放在这儿啊,这么乱的地方,扎着了摔着了怎么办,磕着了碰着了怎么办,多危险哪,家里边的大人呢?章明心中埋怨着,走近一看,哟,这不是程副教导员的小儿子程峰吗!程副教导员,程副教导员和他爱人在哪儿?还有小程峰的姐姐小程红……这幸福美满的一家子,难道一夜之间就要留下这个两岁多的孤儿了吗?

    ……这一家子前几天才从河南赶来,休一年一度一个月的探亲假。他们到来的那天晚上,章明和演出队的几个人去玩。招待临时来队家属的房间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妻子贤惠,儿女绕膝,乐享天伦的副教导员喜气洋洋。他一边招呼大家坐下,一边和章明说话,跟在连队上课似的,一、二、三地条理清楚。章明一边听,一边答应着,觉得好笑。

……节前工作多,营里又要准备一台小节目——‘战前练兵’嘛,章明你可要多费点心,演出队我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得冲进军区空军的调演。这么多年,到北京参加调演可是头一遭……这次让他们娘儿几个来,主要的,一是想赶在“八一”建军节以前,到部队过节,热闹热闹;二是躲开雨季,去年河南漯河发水,铁路不通,他们想来都来不了;三是孩子小,河南天热,想到北方来避暑,今年安排的早一点儿……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程副教导员没说,但章明知道,他提升到营里任副教导员才几个月的时间,老婆特意带着孩子赶来祝贺。这一点不用谁说,从副教导员流光溢彩的脸上就能看得出。

谈话间,他的一对小儿女爸爸长爸爸短地不时地打断话茬,他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地让孩子们满意。他极爱他的孩子,尤其是钟爱他的儿子。每每盯着儿子,那专注的目光里,揉合了慈祥、爱怜和期望,甚至揉合了他生命的全部。那一刻,章明破译了副教导员目光中的全部密码。

副教导员……章明在心里长唤一声,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抹了两把孩子头上的尘土,擦擦流过嘴唇的鼻涕。孩子惊魂未定,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坐在他胳膊弯里的小屁股凉冰冰的,全身不住地颤抖。

    “你爸爸呢?你妈妈和姐姐呢?”章明对着孩子发问,孩子瞪大了眼睛,怯怯地盯着他。他喊了几嗓子,“程副教导员——”

    “你认识这个孩子?”一位中年汉子搭着话,从废墟上往下走。

    “认识。他是我们营程副教导员的小儿子,程副教导员原来是我们连的指导员……”

    “那你就把孩子抱走吧,别喊了,这一家人是我挖的。就这孩子还行,那一对大人——他爸爸妈妈,对了,还有一个小女孩,都不行了。他爸爸刚挖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气,有人张罗送医院,说唐山煤矿还是什么矿山医院没塌,可以收伤员。救什么,伤那么重,整个脸都看不出个人样了,剩下一口气呼嗒着,早一会晚一会儿都是死。他们还是把他拉走了。你是通信营的?”

    “是。”

    “把孩子抱走吧。扔在这儿,谁管?这种时候忒乱……别让人当做没名没姓的孩子抱走。”他伸出手来,感慨万端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唉,这是咱当兵的后代。”

    “多亏你们把孩子救了出来……你是,那个部队的?”章明的嘴在哆嗦,眼前一片模糊。

“唐山场站的,别问了,走吧。”那人挥挥手,回过身子又上了废墟。又一家,又一家啊,完了……章明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家属院,直奔通信营。刚进院门,守机班的女兵们认出了小程峰,几个人大老远地迎了过来。余爱萍伸手要抱孩子,程峰认生,说什么也不肯让她抱,紧紧地搂着章明的脖子,小腿又蹬又踹。“哇——”小程峰大声哭了起来。孩子清脆响亮的哭声,使本来就沉痛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院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望着。程峰一哭,章明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子流了出来……余爱萍哭了,围上前来的女兵哭了,受了传染似的,几个受伤的战士和女兵们,跟着抽抽泣泣地啜。

余爱萍看到小程峰的鼻涕眼泪蹭了章明一脸,掏出自己的手绢,抖了抖灰尘,轻轻地给孩子擦了几下。她又准备给章明擦眼泪,章明用手拦开了,拍着孩子的后背,让余爱萍把孩子接过去。他看到教导员走过来。

    “行了行了,把孩子抱回你们守机班。”教导员用命令的口气让几个女兵走开,“你从哪儿把孩子抱过来的?”

    “家属院。”

    “家属院?这么说老程和他爱人都……完了?”

    “是,听场站的人说,副教导员,他爱人还有他的女儿,一家四口就剩下这孩子——刚才扒他们的一位同志亲口对我说的。”

    “家属院那么多咱们的人,怎么早没有人把孩子抱过来?”

    “都乱了套了,谁管谁呀——管也管不过来呀。”章明突然想起教导员最不爱听消极的话,拐了个弯儿。

    “别说这些个,”教导员很不高兴,口气生硬,“你再去家属院,看看你们连的刘副连长、修理所的曹所长、还有二连的指导员,他们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如果有的话,能到营里来的,尽量动员他们都过来。自己营里的人都没人管了,真是怪事儿……”

    教导员说的这三个人,都是刚刚办好的随军手续,把家属和孩子从农村老家接过来,时间也就在个把月左右。苦了这么多年,全家人终于团聚了,农村户口也转成城市的了,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谁想就此遭到灭顶之灾。章明再一次来到家属院。他连着问了几个场站的人和家属院的人,都说不认识不知道。这怎么办?正在着急的时候,通信处的一个参谋进了家属院。

    “谁?曹所长我知道,他砸在指挥所值班室里,刚把水泥板凿出一个洞,人还活着……等一下,你跟我一起去。”

    指挥所原来挺气派的两座三层大楼,塌成了两堆破砖垛。三角形的房顶,七扭八歪地盖在破砖垛上面,给破砖垛戴上了一顶破草帽。这顶破草帽,惟一的作用是增加了挖掘的难度。废墟上,折断的钢筋水泥横梁呲牙咧嘴,像一只怪兽,使人无法逾越。要想救出一个人,得付出相当大的力气,钻窟隆盗洞地十分困难。

    指挥楼24小时昼夜值班。这里有司令部各处派出的分队,每个分队都有值班参谋,还有勤务分队的人员,无线报务、有线传真、航空管制、雷达标图、天气实况、电话总机、设备修理等,外加政治部、后勤部、航空工程部的值班员……人数不少,抢救的任务很重。更重要的是,指挥楼内有空军和全军的机密文件,一页纸都不能流失出去。因此,指挥楼的抢救工作,不像家属院和连队那么乱,救人的,保管文件资料的,分工都在一种默契中完成,不是自己范围内的事,绝对不让你插手。

……如果不去住院,晚上是自己的班……值班的位置上,摆放机器用的硬木桌子被砸得粉碎,奇怪的是,守听信号用的大型收讯机——报务员叫它“克拉克”,不可思议地吊在一根钢筋上。这种苏联生产的收讯机,灵敏度极高,份量也极重,两个人抬它都费劲,眼下吊在钢筋上晃晃悠悠地打秋千。替班的沈和平呢?

    “营长!”章明气喘吁吁地爬上二米多高的废墟堆上,站在营长面前,“教导员让我看看刘副连长、二连指导员还有曹所长的情况,说他们家里要是还有人的话,动员他们到营部去。”

    “别找了,家属楼那边我已经去过了,这三家目前就剩下曹所长一个人了。”

    “天哪——那你去家属院,见到程副教导员没有?”

    “见到了。我把他认出来的——他那双脚我认识。”营长拦住两个拿着背包带的战士,“你们要干什么?”

    “我,我们想把背包带拴在曹所长的胳膊上,拉一下,看看能不能拉动。”

    “你想想,这东西能管用吗?不行就停一停,等一等,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营长皱了皱眉,“这里少留两个人,其他的准备运送伤员。”

    “运伤员?运到什么地方去?”章明追问。

    “唐山机场,准备用飞机送出一批伤员。”营长往废墟下面走。听说伤员有地方去,章明心里一亮。

    “营长,你回营里能不能跟教导员说说他们三家的情况,我呢,留在这边的院子里,帮助运送伤员。”

    “也行。你们先去看看机场那边的条件,听说是准备小范围地运一批,不知道机场能保证多少个架次,设备是不是也叫地震给搞坏了。哎,最好把院子里的伤员全都运出去,不然这人糟塌多了。”

章明赶紧向球场跑去。白莹是个孤儿,躺在那里,死了也未必有人能顾得上她。不把她送出去,肯定死路一条。

两辆解放车开进了院子,眼下这是最好的救护车。白莹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是不是死了?

    “叔叔,找到了吧?这么长时间……”她的声音很弱很弱,

“嗯,嗯——找到了,找到了,他们伤势挺重,要送到医院去抢救。嗯,说了,让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让我替他们帮助办理。行不行?”

    “你告诉他们,我想要点钱,还想要一身干净的衣服。”白莹倦倦地闭上眼睛。

汽车喇叭的声音。

    “哎哟,你看我这个人,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章明劝慰她,“来,叔叔送你上医院。睁开眼,不要睡着了。钱和衣服都好说,到了医院什么东西都会有的。你等着我——”

    还好,开车的人挺好说话。开始不太想拉,因为车上已经装了几个人了,还因为她不是当兵的。章明说了白莹的遭遇,又向司机说好话,司机就把车开到了军人服务社的后边。这地方离球场很近,但又被倒塌的房子隔开了,球场上的人看不到,否则都要上车,不拉谁都不行,谁都走不了。白莹身子底下垫着临时找来的床板,紧紧凑凑地靠在后车厢边上。

    车子行驶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两边的景象惨不忍睹,给章明印象最深的是一具尸体,吊在西北口附近一座半塌的楼房上。这座楼房倒塌得很奇特,一面墙倒了,几层楼的屋子里,所有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建筑模型似的。

    “听得见我说话吧?”章明问道。白莹眨了眨眼皮。

    “白莹,要记住,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如何如何救了你,一定。懂吗?”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你早晚会明白的。”

    “叔叔!”白莹轻轻地喊了一声,漾出了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