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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悲歌无韵

 

    天,亮了,也晴了。

    随着天色逐渐放亮,涌向机场的人更多了。然而,医疗队的救护工作不得不停了下来。一夜的紧急救护,使匆忙而来的医疗队所带的药品全部用光;没有电没有水,所有的医疗器械不能进行高温消毒,医生护士们两手攥空拳,眼睁睁看着重伤员接连不断地死去。人们都知道这场地震非同寻常,山崩地裂路断桥折,救灾人员不可能及时地从公路、铁路赶到唐山,惟一希望是用空运送来医疗人员或者送出重伤员。

    聚到机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频频抬头仰望天空。地震第二天的唐山市,天气很好,虽然有云,但能见度、风速等气象条件都符合飞行的基本要求,可以正常飞行。

    好天气也带来一个致命的问题:唐山将把自己横遭毁灭性重创的伤口,完全暴露在烈日暴晒之下——没有遮风遮雨遮荫凉的地方,没有电,没有药品,最要命的是没有水。烈日下,别说伤员的伤口要发炎感染,尸体要迅速腐烂,所有的维持人们继续生存下去的用品,经雨水浸泡再经暴晒,都会变质发霉。各种细菌、病毒都会爆炸性地孳生繁殖,再爆炸性地扩散开来,污染一切能够污染的物质。对于余生的人们来说,地震是毁灭性的,还有更可怕的可能发生的灾难——瘟疫,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望着红红的太阳悄悄地升高,又悄悄地白灼,章明想起了电流原理课上的用来作试验的灯泡。随着调高电压和电流,灯丝由猩红到白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只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大灯泡,让他望而生畏,深深的担忧阴云般地萦绕在心头。

    “营长来了!营长来了!”不知道谁传过来的消息,引起了大家一阵激动。没过多久,营长满脸是汗往这边跑,能动的人忽地一下围了上去。营长真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军部设在机场内的飞行指挥中心已经和北京联系上了,今天上午接受了两架飞机落地的任务。返回时,如有可能,搭载一些最重的伤员去北京。这是军内的飞机,只有这两架,其中一架还有外事任务。我们先做好登机的准备,但是……最后还得看实际情况。

“不仅仅是这些,”营长扫了一眼紧紧围成一个小圈的部下,怜爱有加,“嗳,一定要保密,不要走漏消息,要是不明情况的人都去上飞机,说轻了,到时候肯定是控制不住局面,会挤死人,踩死人;说重了,要影响抗震救灾的全面部署。这个责任可是比天还要大咧!”

    大家信誓旦旦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两辆卡车开了过来,大家心照不宣,有顺序地抬起伤员往卡车上送。忙乱的搬运,引来了好多群众围在车旁。

章明站在车上接伤员。突然,车下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围着两辆车忙活儿的人都愣了,章明跳下车,挤到人堆里。涂大伟不行了。只见大伟的脸涨成了紫色,眼神迷乱,瞳孔散得大大的,似两个幽蓝的洞……看着昔日的好朋友变成这样,曾红兵放声大哭。

    “大伟呀大伟,好不容易盼到……”悲痛不已的曾红兵哽咽着,“盼到咱们快有救了,可你,你怎么就死了,你就不能坚持一会儿吗……往后我回家了,看到你妈我可说什么好哇!”他悲切地哭述着,引得周围的人都哭了起来,几个女兵尤其哭得最惨,两天来的委屈和感伤,一时间毫无节制的释放和发泄。

    “好了,别哭了!”满脸是汗满眼是泪的营长劝住大家,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各就各位,准备开车——二连留下几个人善后,等一会儿有车来接你们——动作快点!”

汽车稳稳地开动了,行驶在连绵不断绿色里。以前,章明喜欢这片偌大的土地,大面积的草地和灌木林,远远望去,尤如波涛浩渺的海洋,把飞机、跑道、房舍都掩没在其中。阳光下,偶尔一阵飞机发动机的轰鸣,树斜草低,似狂风卷起波涛。旋即,波涛涌起处,超音速歼击机跃出那绿色的海,似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直挺向蓝色的天宇……现在没了那份恬静和空旷,到处可见伤员和无家可归的人,一片破败,让你忧然进入一部画面泛着黄色的历史影片,穿行在经历了一场战争的人群当中……一般湿热的风卷起刺鼻的酸馊味,辨别性地嗅了嗅,酸馊味发自自己的身上。三天了,脸都没洗,雨淋汗卤,肯定是蓬头垢面、面如土色,还有衣不遮体。洗个澡就好了……

“看,跑道!”“看,飞机!”车上的人惊喜地呼喊,一件衣服在喊叫声中飞向空中,飘然飞舞成拥抱状落在车后的草地上。

    一望无际的草地,浩荡的热风吹过来混杂青草腐叶的气息。无遮无拦的旷野,让人顿觉酷暑难当。接近跑道的路上,躺卧许多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群众,人们不约而同地贪婪地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际。

警卫战士拦住了卡车。营长探出身子交涉了几句,警卫战士马上放行。汽车低速驶入候机地带。

宽阔平坦的跑道,把豁然开朗的目光放逐到遥远的地平线。跑道两旁宽阔的草地和机场周围高大的钻天杨连成了一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盆地,跑道似一条羊肠小道横亘其中,把盆地一切为二。放射着灼热光芒的太阳悬挂在绿色盆地正当空,似乎要把憋闷了几天的热情,毫不吝惜地挥洒殆尽。跑道极目处,蒸腾起缥缥渺渺的水雾,海市蜃楼般地将跑道虚幻进蓝蓝的天空里——真是奇迹,大地震竟然没有毁坏这条颇有点沧桑历史的跑道。

    天无绝人之路。

    机场跑道北端的滑行道上,停放着一架巨大的安-12运输机。阳光下,她舒展宽大的钢铁双翼,银白色的流线型机身流光溢彩,宛如一只巨大的神鸟,昂首眺望生命绿洲的彼岸,振翅欲飞。一位调度员手持指挥旗,发出一连串的手式指令,调动飞机进入起飞位置。机翼上四台引擎驱使螺旋浆飞速旋转,搅动燥热的空气,扇起了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袭来。引擎震耳欲聋地轰鸣着,特别是在加大油门的时候,怒吼着把螺旋浆叶旋成一盘白光,发出频率极低的振荡,整个空间都在引擎的怒吼中震颤。飞机停好了位置,缓缓打开尾翼下面宽大的后舱门。

    营长用力地一挥手,大家蜂拥而上,站着的躺着的伤员转瞬间安排妥当。白莹和常美云并排躺着,常美云腿上用来作牵引的砖头不知道让谁给扔了,腿就七弯八扭地成了一根稀面条。这一趟紧张地抬上抬下,又把好胳膊好腿的人累得不轻,章明直个劲地揉小腿。

    跟不跟飞机去北京呢?盼望已久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稍稍努力一下,愿望就会变成现实,而且还是坐飞机……章明上卡车以后就考虑这个问题。跟去吧,无可非议,救人救到底嘛,况且又不是送白莹一个人,营长同意就行;不去呢,也可以,都到这一步了,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了。当然,伤员们的现实情况,营里肯定是要派人护送的,关键是这种非常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新提拔的干部,若要利用这次机会,一定会招致非议,甚至更大的麻烦。怎么办呢……问营长吧,他让我跟着我就跟着,不行就算了。但从内心里来说还是想借这个机会,体验一下真正的空军的滋味,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亲眼看看首都北京。章明一颠一瘸地来到营长面前。

    “营长,派不派人护送伤员?咱们营的伤员我都熟悉:咱们指挥所白处长的孩子,全家就剩这一个了,伤势不轻,我一直把她和营里的伤员一起护理……我想,我能不能算作护送人员,一同把他们送到北京去,嗯——”他擦了一把汗,回头看了看正在做起飞前最后准备的地勤人员,轻声地补充,“不行就算了!”

    “你算一个吧,快去快回。”营长盯着章明,看透了他的心思。

    “是,立即回来。”章明向飞机跑去。刚刚踏上后舱门,机身抖动了一下。他踮着脚尖地跨过紧挨在一起的床板,坐在靠近白莹的冰凉的铁椅子上。机上包括曾红兵在内还有四五个护送人员,勤务连的叶大林、小盛……飞机又抖动了一下,液压系统制动着庞大沉重的后舱门无声地慢慢地收拢,像一头巨鲸小心翼翼地合上嘴巴,把一条条小鱼似的二三十人,含在了嘴里。

    后舱门完全关闭了,舱内暗了下来,顿时又热又闷。飞机向前一纵,加大了油门的引擎轰鸣声震耳欲聋,飞机开始在跑道上飞速地滑行,越来越快。舷窗外,大片的草地激流般地向后流淌,大地和蓝天围绕着地平线的中心点徐徐地旋转。机身突然一提,跃入飘乎的空中。章明的心往下猛地一坠。

    飞起来了!飞机盘旋着爬升,准备达到一定的高度时加入航线。飞机盘旋时,机身侧向左侧,床板倾斜移位,牵动了伤员们的伤口,机内一片叫喊声。沉默了很久的常美云大概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在飞机的倾斜中,双手疯狂地挥舞,眼睛紧闭,“咿呀咿呀咿呀——”拼命地喊。她的喊声与众不同,声调最尖声音也最大。

护送的人连忙脚蹬手擎,想控制床板倾斜的角度,减轻伤员们的痛苦。在飞机飘乎侧斜的摇动中,这些努力根本无济于事,不仅跟斗趔趄地站立不稳,几次都差点摔倒在伤员们的身上。他们只好或蹲或坐,保持固定的姿势不动。

章明抹了一把脸和脖子,水淋淋地。机舱里太热了,蒸笼似的,眼瞅着小臂上浸出的汗珠越来越大,大到一定的程度,几个大汗珠融在一起,顺着汗毛往下滴。头一次坐飞机就这滋味,真要命,破运输机,以后倒给钱也不坐了。飞机猛地直线下沉,搞不清往下掉了有几百米,机内的人随着下降叫了出声,“呜——”心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挤得肚子里的酸水流进了鼻腔,鼻涕眼泪忽地淌了出来;还没等缓过神儿,飞机又猛地向上升,心一下子又掉到了肚脐眼儿,让人憋不住地想拉屎。耳朵也跟着找病,一会儿耳鼓膜挤压得吱吱地叫,什么也听不见,过一会儿又“呼”地一下,听什么声音都很大。

    飞机仍旧在爬升,舱内的温度下降,身上冷嗖嗖地。上下几个回合,章明只剩下喘气的劲儿了。晕机了。他歪靠在坚硬的坐椅上,身上的骨头和筋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一动也不能动,眼前一片金星闪耀,看什么东西都离得很远,胸懑腹胀,呼吸困难。

    晕机的不止是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瘫了下来,死了似的。处在深度昏迷状态常美云,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双手又在疯狂的挥舞,叫声却越来越小,呼吸十分吃力。机舱里,只有曾红兵还能坚持。他看着常美云垂死地挣扎,很紧张,一时手足无措。章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身子焊在了坐椅上似的,三四步远的距离,却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小曾,呼吸,人工呼吸,人、工、呼、吸!”他拼着命地让自己喊出声来,想把搭拉在腿边的手举起来,做个手势,硬是没举动!

    他重复地又声嘶力竭喊了一次。曾红兵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听懂了,抓住常美云的两只手,半跪在她身边,一通猛按。

    “慢点,慢点,要弄死她了,慢点,不是做馒头揣面……”他头疼欲裂,太阳穴鼓鼓地就要炸开,说话的声音小得蚊子似地嗡嗡叫,“小曾,别弄了,去要氧气,飞行员,氧气!”不知道是听到了他的喊声,还是曾红兵也感到事情不妙,猛地窜起身,冲到驾驶舱门前,双手擂鼓似地对着门就是一通儿狠砸。只见他敲门,听不见声音。门无声地开了,连比划带说,驾驶舱里马上递出一个氧气瓶。保温瓶胆一般的氧气瓶,通体发着晶莹的蓝光。

常美云真的是不行了,一只手无力地扔在白莹的身边,一只手横放在胸前,脸色开始发灰,闹不好再待一会儿就得变青,人也就彻底地完了。飞机又大幅度地升上降下几个回合,一直亢奋的曾红兵也蔫了,坐在钢板铺就的地板上,面色苍白地冒虚汗。章明手脚冰冷,一阵阵地抽搐,嘴唇上有无数根针在扎,身子软得坐不住了,腰眼抵在硬梆梆的椅子边——再折腾,肯定砸在白莹的身上。

熬吧,看谁命大了……简直是过了一百年,飞机开始下降高度。布夹克从舱门口探出头来,大喊了一声:“快到了!”舱内没有任何反应。章明一动不想动,眼角两行热热的液体,流进了耳朵。

没着没落儿的飘乎……明显的减速动作……沉重的落地碰撞和跳跃……引擎极富低频的轰响减弱成尖利而欢愉的啸叫……刹车使身体惯性地向前拥动……后舱门慢慢地打开,午后的阳光和凉爽的风打着旋窝儿地涌进机舱。

    “氧气!有个伤员要氧气!”缓过劲儿的曾红兵和马兰向登机的人大呼小叫。

    “不要慌!有氧气,先抬最重的!”机外一个男中音稳稳地指挥。

    抬走白莹的同时,来了两个男的,二话不说,一人架着章明的一支胳膊往飞机下走。

“不,我不是……我是护理……”章明叫晕机闹得体虚气短,精气神儿还没完全缓过来,一急,话也说不利索。匆忙中,左脚的鞋不知让谁一脚给踩掉了,他弯腰想提鞋,那二人大概以为他支持不住了,用力把他往上架,一下子弄得他两脚不沾地。鞋,我的鞋……

车开得挺快。没有多大一会儿就进入了市区。这就是北京?这就是首都?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机会来得十分突然,像是在做梦。

北京的高楼真多。灿烂的阳光下,沿街搭起了五颜六色的临时帐蓬。每当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零星地有几个人上来用手罩着眼眶往车里看。一拉溜儿的救护车,实在是惹人注目。

    “到什么地方了?”白莹轻声地问。她顺着车的前进方向躺着,他坐在侧面的座位上,车开得快了一点,又有晕车现象,空空的肠子拧起了麻花。

    “不知道什么地方,头一回来北京。”

    “我来过几次,我的姨夫在国务院工作……叔叔,我想吃冰棍。”车子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车窗外老大妈的叫卖声,使得她忍不住诱惑。

    “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章明也在咽口水。

    “叔叔,只要你开口要,人家会给的。”

    “怎么好意思向人家要东西呢?”其实他知道,只要下车向别人提出这个小小的请求,无论是什么人,都会痛快地答应的。但是,他实在是下不了这个车。眼下的形象实在是太狼狈了,接飞机的人毫不犹豫地把他当作了伤员,现在下车,别人不把自己当伤员也得当成灾区的老百姓……头一次到北京,这副模样站在首都的土地上,后悔一辈子……再说了,只要他一下车,首都人民还不得对他进行围观?卖冰棍的地方还有那么一小段路,人们热情地围上来,影响整个车队行进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常美云,眼看着奄奄一息,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异常宝贵。

    白莹央求了几次,他始终没有答应,又不好向她做更多的解释。表面上,他拒绝得挺干脆,心里却因为拒绝了在平时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非常地不舒服……

    车一直开到了医院里。安排好了伤员,章明坐在走廊里的大条椅上。一坐下,全身累得不行……先休息一会儿,还得看看其他的伤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其实他知道,伤员们都和白莹一样,被送到手术室和处置室,护送的任务已经完成,伤员们完全不需要他了……全身放松,闭上眼睛,就此睡一觉。

    一个中年男医生匆匆走过去。走过去几步,又走回来。

    “小伙子,还没有给你治疗?”

    “我没有受伤。”

    “你这身上不是伤是什么?”他回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应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医生。

“牛医生,你,快点把这人处理一下。”男医生答应后进屋了。章明很无奈,昨天,别人总把自己当作医生;今天,别人总把自己当作伤员。

    “……卫生所的楼全塌了,我赶得巧,当天住进卫生所的……”

    “等等,住卫生所?什么病?”医生出于职业性的警觉,打断他的话。

    “拉痢疾。”他回答得轻松而且自然,像一名学生准确地回答老师的提问。

    “哟!你看你看,不是伤员不是伤员,结果是个病号……牛医生!”他向开着门的房间喊,“磨蹭什么,快来,这个是传染病号——痢疾,快点通知传染科!”手里拿着血压计、听诊器什么的男医生,刚出房门又被支使了回去。

    “今天拉几次?稀便?干便?形状?”医生的问话速度很快,审讯似的。

    “什么干的稀的,这两天一次也没有拉……地震的那个晚上打了一针,一闹地震,没吃什么东西,拉什么?”

    “噢,是没有什么可以排泄……马上住院,你再这样下去就要脱水了,还有,别看你自我感觉很好,年轻抗折腾,精力充沛,这是一种假象,你们体力消耗非常大,精神上又受到强烈刺激,应该无条件地休息,听我的话没错。”他又喊医生,“快点,别管什么传染科了,先安排他住在咱们科吧。”

    “医生,不不,我不能住院,我今天不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赶回去。我向营长做过保证,任务完成后,一定要按时归队……”

    “那你要是受伤了呢,部队也就不存在了?”医生不能接受他的固执。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没受什么伤,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这是受灾部队每一个人的责任……”

    “行了,别说了,我还有事,住不住院,你自己决定,”他又喊人,应声出来了个年轻的女护士,“吴护士,你照顾一下这个同志,唐山的,愿意住下来治疗就安排在咱们科。我得上台了,有事叫我。我的意见你还是住下来。”

    “他是谁?”望着医生远去的背影,他怀着感激之情问吴护士。

    “你不认识他啊,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吴护士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就是我们科主任啊,全空军都知名的外科大夫。”

    吴护士十分热情地让他坐下,把她所关心的地震情况问了个遍。章明十分理解她的心情。不仅仅是她,全国人民都十分关注唐山的情况,都想了解地震。从唐山来医院里的人,不是伤残就是昏迷,遇上一个能说话的,想问的肯定非常多。从说话的口音中,他和吴护士认了老乡。

    “太巧了,”吴护士一脸惊喜,“你们卫生所的小苏,苏玉宁,她人还活着吗?”

    “活着,我还……”

    “太好了,你一定帮我带封信。”

    “行。我也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没问题,你说吧。”吴护士满口应承。

    “就是手术室里这个人……”章明比较详细地说了白莹的情况,当吴护士听到白莹全家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眼里涌上了点点的泪光。

    “我想让你帮助照顾一下——你是护士,有些事情你做也方便。千万别让她知道家里的情况,”章明郑重其事地交待,“她的手上,带着我的一块手表,刚刚买的,不到两个月,新的,大概还能值三百多块钱。她让我找她爸爸妈妈要钱,你就代替我把这块表买了,就说是她爸爸妈妈给她带钱来了。钱大部分给她用,其余的给大家用。到北京来的人,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这场地震闹的,我们现在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这件事儿,一定。”

    “你太好了,”吴护士激动地说,“你说的事,我一定帮你的忙,一定!”

    章明一阵释然。按理说,这可是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够他这个小排长省吃俭用地攒上一年。但他一点也不心痛,隐隐约约地有着胜利和自豪的感觉。仿佛他通过买出手表,把钱分给大家花,就能向指导员证明自己,关键时刻,他是无私的,一心为着别人的。

    “你留个地址吧。”她从口袋里掏出精巧的小玩意儿——细长的小白兔。扭下小白兔长长耳朵的脑袋,细长的身子成了一枝圆珠笔。她小心翼翼地尖起三个手指头,捏着光滑的笔杆写下了自己的地址,递给章明,又把他的地址抄好。

宽阔空旷的楼道回响他孤寂的脚步声。

楼下门厅里,摆放着保温水桶,旁边十几个白陶瓷的小茶杯斟满了水,围着保温桶摆成了一个半圆。水!章明立即嗓子冒烟,喉头的骨结痉挛地吞咽着,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来了个“点名”,旋风般地逐杯将水喝得净光……全身的细胞都在干渴得哔哔叭叭地爆裂,喉咙、食道和胃,都被温温的水滋润得沙沙作响,从腹部深处返上来湿润的气体,冲上鼻腔,使他腾云驾雾般的舒适。还渴!他急不可耐地抓起一个茶杯,拧开水龙头,满满地接上,满满地灌上一口!“卟——”他猛地把水了出去——这杯水狠狠地烫了他。这一烫,重重地刺激了嘴唇上磕破的洞,疼得他用手直个劲地拍着腮帮子,在原地转圈儿。他十分佩服把水事先倒好了晾凉了人。转了几圈,他发现一个女医生远远地站在门厅与楼道口相连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

    “烫着了吧——肯定渴坏了。”女医生关切地安慰他。

    “不全是,嘴破了,有点儿伤……”章明脸上发热。

    “看你的背上全是伤痕……”女医生怜惜地用手在背上的伤痕上摸了摸。章明在柔柔的、油脂似地滑润和清凉中,感到自己的背上火辣辣地疼。刚才的慷慨激昂中,忘了让吴护士给自己上点药。

    “来,跟我来……”她在前面走,章明捂着嘴顺从地跟随。

    “这是药房,是我工作的地方。”她到水池边洗了洗手,轻轻地拉住他的下唇,仔细地查看,“还行,不算太严重。你要是长个虎牙,肯定就会变成兔唇。知道什么是兔唇吗?就是豁嘴!”

    他被逗得笑了起来,忙不迭地捂上抻疼了的嘴。

    “上药上药!里面的是谁呀,外边这么热闹也不来帮个忙!拿药,拿养阴生肌散!”她提高了声音叫里面的人。一排排的架子后面还有一个套间,从里面又出来两个女医生。女医生拧开筷子粗的小玻璃管的封口,里面是红赤赤的药粉,她轻轻地拉开他的下唇,把药粉点点截截地倒在伤口上。一股浓浓的牛黄气味直嗓子眼儿。她们一起动手,给他的后背抹药。

    “好了,你再洗洗脸吧——头就算了吧,没有热水。给,用我的手巾。

    章明撩起水洗脸,用手捋了捋头发,掉下好多白灰沫子,鼻子眼儿,耳朵眼儿……那儿都能抠出白灰来。他洗脸的空儿,女医生飞快地写了一张便条。

    “替我找找这个人吧,他如果活着……”

    “回唐山我一定想办法,找到这个人……”他突然想起来,应该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借你的笔用一用,我也给家里写封信……”

    女医生满口答应。章明赶忙着写信。

    “呜——”医院里不知道安在什么地方的警报器响了,弄得药房里的人一个个瞪眼竖耳。

    “是不是地震警报哇?”

    章明心里一哆嗦:警报可能和地震有关。他非常害怕在这种安静平和的气氛中提到地震。

    “快点锁门走吧!”三位女医生沉不住气了。章明快速地在信上潦草地落了个款,把信交给了女医生,自己回到刚才喝水的门厅里。一个护士匆匆跑过,见到他站住脚。

    “你是唐山来的吧,你们的一个人快不行了!在急救室,你快去看看!你们刚才送伤员来的人呢?送伤员的那两个人在哪里?”

    急诊室的床上,躺着他的老乡武刚。武刚是篮球队的,地震前住在招待所进行集训,准备参加庆祝“八一”建军节的篮球比赛。他的身材不是很高。如果按身高的条件选蓝球队员,选不到他的头上。但他的弹跳力极好,甚至个别高大的队员抢篮板球都不如他。蓝球场上的武刚英气逼人,两条笔直的腿全是腱子肉,几乎见不到平常人突出的膝盖骨。一块一块的肌肉,隆起优美健壮的线条,粗得不显笨,壮得不显憨,仿佛是用品质优良的橡胶塑成,内里蕴藏着用之不尽的弹跳力和爆发力……深度昏迷的武刚,全身只在下体象征性盖着一块白手巾,白手巾往下,斜楞楞地伸出一条腿。冷不丁儿地见到一条腿的武刚,感觉上挺奇怪,他似乎躺得不平衡,整个身子都向没腿的方向倾斜,马上要翻身滚下床……那条扔在坑里想踹人的腿不会是他的吧?

    “来看你的战友?”两名看护的医生中,年纪大的一位问。

    “是战友,也是老乡。他腿都锯掉了还不行吗?”

    “不仅仅是腿的事儿……挤压伤破坏了体内循环,引起了尿毒症。”

    “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救活他?”

    医生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小护士叫的几个医生来了,推进来一台插着好多管子的机器。章明退到门口。

    “去叫你们负责的同志来!”小护士命令他。

    “好吧,我去找找看。”章明无奈地答应着——上哪儿去找负责的。

    “咳咳,同志——”一位四方大脸的中年男医生问他,“唐山来的吧,伤口处理完了吗?”

    “是唐山来的,我没有什么大伤,不要紧的。”他恐怕医生又拉他住院。

    “噢噢,”四方脸挺和蔼。“听说你们有几个人要回去?”

    “是,几个人不知道,我反正是要回去的。”

    “那好,你在原地别动,等会儿我带你们去吃饭。对了,我是门诊部的教导员,姓钱,叫我老钱就行。”

    吃饭?章明抑制不住地咽了几口唾沫。老钱急匆匆地走了。功夫不大,他从楼道里走过来,身后跟着叶大林和小盛。

    “哎,大林,武刚快不行了,你知道吗?我刚才找你没找到。”

    “知道。我们从病房里来。”大林有点带搭不理,“你不留在这儿,听说你特意送一个人来,明天还和我们一起走?”

    “别人走不走我不管,我是肯定要走的。”章明心里不高兴,话说得挺硬。钱教导员引着他们三人去后院的饭堂,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饭菜。

    急救室里,武刚仍旧深深地昏迷。

    在医生护士的劝说下,他们离开了急诊室,在门诊楼外面的马路中间——万一晚上有地震,楼倒了砸不着的地方——铺开老钱给他们找来的被子躺下。没过多久,看见小护士跑出楼门,四处张望。

    “不好!”叶大林一虎身跳起来,章明小盛也挺身跟他向楼门跑去。

    “快点,急救室!”他们跑到了护士的前面,冲进大开着的门。武刚全身浑黄,紧闭着黑紫色的眼皮,嘴上放着氧气罩……武刚也用肚子呼吸了,他的呼吸极弱,肚皮鼓得不明显。各种说不出来名称的器械和几个分辨不出面目的医生护士都在忙着,最后地忙着。一位年纪大点的女医生暗自擦泪。过了好长时间,伏在抢救床上的男医生直起腰,从耳朵上拿下听诊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填个单子吧……”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直盯盯地看着武刚的断腿。

    “刚子,你话都不留一句,走、走了……”叶大林伏在武刚身上,全身颤抖地哽咽着。护士推来一辆平板车,并在病床边。她手脚利索地撒下氧气罩,拔掉各种管子和仪器上的电线。年纪大点的女医生从屏风后面拿出一块白布,抖开,轻轻地盖在武刚的尸体上。叶大林挤上去,站在武刚头部的位置,揭开白布单,让他的脸露出来,双手极小心地捧起武刚的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了武刚青灰色的脸上。一滴滴的泪水反射灯光,停贮着,又在轻微的晃动中,流成一线线的光亮,如同武刚自己在流泪,痛惜短暂的生命。

医生护士一起上手,把尸体平移到运尸车上。叶大林最后看了武刚一眼,把他沾满泪水的脸用白布盖上,在车的右面,协助把推车出房门。运尸车的胶轮闷闷地响在沉寂的楼道里,和脚步声混成杂乱的回响。

    章明觉得手下的车子很轻很轻,一点一点地升腾在空中,一不小心,车子和人都会从悬浮的空中滚落下去,滚落进黑暗的恐怖的世界。车子推出楼房门,向右拐,推向楼西头的一间高高的平房——医院的太平间。高高的平房外站着一个弓背老头,门框上一只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把老头的身影映成大大的问号。运尸车向着这个没有圆点的问号,向着灯下黑洞洞的门口,一步步地推进……他听过无数个关于太平间的离奇怪诞而又恐怖的故事。马上他将身临其境,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的脚步很沉,好像一步步都踩在雨后粘乎乎的泥地上,举步维艰。

    车子推到了太平间门口,门口一小段水泥抹成的漫坡。章明加力地推了运尸车一把,送它过了门坎,松开手,怯怯地留在门外。叶大林回过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他们默默地往回走。猛然,身后太平间关门的声音“嘭”地一响,章明从心里往外地打了个哆嗦。

柏油路面路得膝盖骨钻心地疼。章明动作迅速地铺被子,浓重的臊味直冲鼻腔。

    “这么味儿,怎么搞的?是不是有人往上撒尿了……”小盛在吸鼻子。

    “有可能,”一直默不作声的叶大林瓮声瓮气地接茬,“男男女女的,没见到有人找厕所。哎,章明,肯定是你们营的人干的,说不准就是你们营女兵干的好事!”

    章明听出他的话不顺,假装没听着,不搭理他。

    “章明,你盖这样的被子一定很荣幸吧?”叶大林继续发泄他的不满,“你们连的人都说,你不太管自己的老乡和连里的伤员,专门护理一个小姑娘……”

    “胡说八道,”章明急了,语带双关,“说这话的人不得好死。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叶大林根本没把章明的情绪放在眼里,打着哈哈:“谁说的,你们连老袁就说了,怎么了,不让说?”

    “完全是造谣,他敢这么说,回去我就找他,让他在教导员面前说明白!”他知道不会是老袁一个人说这种事情,叶大林现在把老袁放在前面,有意地想以老袁兵老的资格、一直在机场的可证明性压住他。

    “咳,什么明白不明白,不就这么……”大林突然叫了起来,“哎哟,小盛你想撞死我呀!别撞我别撞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章明气得不轻。他狠狠地咬着嘴嘴唇,愤愤地想,救人有什么错,我又没有什么个人目的,救谁不都是救!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也没有吵架的时间,回去再说!

 

    北京的清晨,大街上行人稀少。路边的临时搭建的帐蓬错落有致,五颜六色的蓬布,大概是浸透了晨露的缘故,在条条柳枝的掩映下,垂垂地款款而立。

    章明依车窗而坐,默默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他搞不清自己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机场在哪个方向。哎,这也是来了趟北京……上机场的路经过天安门就好了,不用停车,看上一眼就行。然而车子从大街上走了一小会儿就走上了小路,越走越荒凉——完了,肯定不会经过天安门。入伍的时候,别人传说他们这批兵部队在北京,结果军列在唐山停了。不在北京当兵也没关系,别在唐山哪,远一点,从北京走过去就行。走得再远也不怕,以后休探亲假肯定能路过北京,利用倒车的机会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到了连队,他挺羡慕南方的兵,探亲时能路过北京,一饱眼福。结果老兵们笑他新兵蛋子,告诉他,探亲路过北京的人,没有进京证明不能下车。那天,老兵们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他们的家乡,有一天,山沟里的爹,带着山沟里的儿子去公社赶集。到了公社,从没见过大世面的儿子见集上红旗飘扬,人来人往,无比兴奋。儿子高兴地对爹说,爹呀,咱这不是到北京啦嘛!爹哈哈大笑,连连说傻儿子啊傻儿子,这哪是北京啊?你等哪天我带你到县里看看去,那才是到了北京呐!

    章明对着车外的景色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比那个傻儿子虽然强点儿,但是有限。

    越往前走,车开得越快,帐蓬随之越少,更少见行人。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凭感觉到机场了,他已嗅出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草地里的清香。果然,看到了长长的跑道和跑道旁边树丛后若隐若现的飞机尾翼。虽然每个机场都差不多,但不是昨天下飞机的那个地方。

车子对着跑道边一处平房开去。一辆对空指挥车停在房后,天线高高地升起,竖起了一根长长的箭杆,天线顶端箭头一样尖尖地指向天空。车停了。到了吗?肯定是到了。有个穿白色的确良衬衣的人及时地从房子里迎出来。

    “这么快就回去呀,不在北京休息休息,顺便玩一玩?”

    “休啥呀,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我们还有好多战友没挖出来呢,一定要赶回去,是死是活也要把他们都挖出来,见他们最后一面,等到他们的家里来人了,也好有个交待……”叶大林说得挺真诚,“的确良”一脸地感动。

    “别急,到了机场就等于到了唐山——从咱们通县飞过去也就个把小时。”“的确良”向他们介绍了一个又高又壮的人,说他是机长。机长问他们愿意在调度室等还是愿意到飞机旁边等。他们三人交换了个眼神。在屋子里也是等,去停机场,有了起飞命令就上飞机,免得麻烦。望着广阔的机场,他们的心情隐隐地冲动着,连一向话少的小盛都显得很兴奋。

    “你们什么时间从唐山过来的?听说地震特厉害,灾害非常严重……”机长和小盛攀谈着。

    “昨天。我们三个都是死里逃生。”

    “那你们不在屋里吧?在外面站岗?”机长问小盛。

    “你说得对,我是在外面站岗。他俩不是,”小盛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地震真厉害,这辈子只能经一次,下次,不用砸,吓就能吓死!开始的时候刮风,风大,大得邪虎,和所有的风都不一样……”

    小盛咽了口唾沫又咳嗽。章明没听他过他脱险的情况,很有点兴趣地听着,其他的人放慢了脚步。

    “风大,能把地皮揭起来,更邪门的是,这风不是从空中刮来的,是从地底下刮出来的,阴森森潮乎乎地凉,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打冷战。我不由由自主地哆嗦。大门上的小过门叫风刮得叮当响,我出岗楼去闩小门。谁想到,刚出岗楼,眼前一道闪电——地光——我就等着打雷了。结果没打雷……”

    “地下一声巨响——”章明插话。

    “什么地下一声巨响?”小盛摸不着头脑。

    “就是地声啊。”章明解释道。

    “地声?没有,没听见。”小盛挺肯定地否定。真是奇怪,那么大的声音竟然听不见,是不是吓晕了?章明看大家聚精会神听他讲,不跟他争辩,让他继续说下去。

    “完了呢,亮光一直闪着,地就震了。我心里还是想去关那扇小门,想迈步迈不动了,一脚踩空了。打个比方,划过船吧?从岸上头一只脚踩到船上,那种忽悠一下的感觉。紧接着,我一头就栽歪到地上,瞧,”他用手指着颧骨上的一块擦痕,“我绝对是幸运者,这么轻的伤……我叽里骨碌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抬头一看,哎呀妈呀,可不得了,楼房都变成了青色的啦,左一摇右一晃能有四十五度角,大树的叶子扫到了马路上,路边电线杆子上的变压器窜出的火花好长好长。楼房摇晃了两下就酥了,通信营靠路边的楼先塌,冲起的尘土就跟电影上炸弹扔在海里一样,炸起的巨浪好高好高,再接着所有的房子都倒了,尘土暴起,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尘土那个厚哇,我就跟掉进了粥锅里一样,呛得直想吐,又一点气都不敢喘,活活地要憋死我。过了一会儿,平静了,尘土也沉下来了,听见有人差了气似地喊救命。我是瘫在那儿一动都不能动了,人傻了,一个念头:坏了,‘苏修’往唐山市扔了颗原子弹!”

    大家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别笑别笑,当时我可是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哎,你们猜,当时我最自豪的事儿是什么?”小盛神秘兮兮。

“亲眼看到了地震时的情景”“暗自高兴自己活了下来……”机组的人顺着他的思想往下猜。

“喊毛主席万岁了!”章明也插了一句。

    “都不对!我告诉你们吧,这么折腾,咱,半自动步枪始终没离开手——时刻准备战斗!”小盛显得非常自豪,“怎么样,真真正正的军人,是吧!”

    大家想到他当时抱着枪连滚带爬的狼狈相,全都放声地笑了起来。小盛怔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在野草野花溢出的清香中飘荡着散去。

    从调度室到停机坪的路挺长,说着聊着,到了飞机旁边。这是一架苏制里-2型飞机。章明自小就喜欢飞机,参军以后热情不减,值班时,总爱站在大幅的挂图下细细地观看,甚至背下许多飞机的性能指标。对这种飞机同样很熟悉,乘员、升限、航速……他记得小时候花过的一分钱纸币上印着这种飞机。一张印着飞机的纸币买一块糖。

    “抓紧时间再检查一遍,”机长往粗壮的手腕上扫了一眼,“思想上可得有个准备,搞不准啥点下个令儿你就得飞。”

    机组人员都动了起来,留下的一个在飞机下做机械检查。大林和小盛靠边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章明心情挺好,一个人围着飞机左看看右瞅瞅,踢一脚飞机轮胎,用手扳一扳螺旋桨,十分过瘾。

“好玩吧?”留在飞机下的人冲他笑了笑。章明也会意地对他一笑。这人是机械师。他笑着问,“知道这是什么飞机吗?”

    “知道,里-2。”章明胸有成竹地答道。他特别希望机械师能多提问几句,他肯定会对答如流地让机械师满意的。谁知道机械师竟自低下头拆一件什么东西,再也没问有关这架飞机的问题。一点点遗憾过后,章明嘲笑自己班门弄斧。机械师捡起一把改锥,挺起劲儿地刮手中的一个零件。坚硬的改锥尖在同样坚硬而又光滑的零件表面刮动,响起十分剌耳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章明全身的神经乍然绷紧,尖硬的改锥不是刮在光滑坚硬的零件表面,而是真真切切地刮在自己后脑盖骨上。

    咯吱咯吱咯吱。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发自脚心,带着咝咝的响声沿着脊椎迅速地向上攀升,又左右散开蔓延全身,牵动着汗毛带着沙沙的响声昂然挺立。顶住!他恶狠狠地命令自己。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瘫软,所有的关节已经脱臼,整个人如同积木搭成,只要一点点外界的力量,就会訇然倒塌分裂解体;顶住!咬紧牙关。嘴却无力地半张开,牙根阵阵发酸,涎水几乎流了出来……躺在废墟中拼命地嚼着满嘴砂土的声音,闪电般地在心中掠过。同样令人发狂的刺激,只是一个声音在嘴里,一个声音在身外。身外的刺激同样令人无法忍受……机械师还在用力地刮着。

    咯吱咯吱咯吱。顶住——他用不听使唤的双手撑着双膝,挪着蹭着蹒跚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机翼下。机械师终于停下了手,抬起头来看着他笑。

    “对,还是坐在机翼下凉快。耐心等着吧,说是十点半起飞,小孩撒尿——没准儿。”技师说得挺潇洒。

    什么十点半不十点半的,差点儿就上不了你的飞机了。他费力地咽下凉冰冰稀溜溜的口水,苦苦地笑了笑。他知道,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只要停止刺激,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和晕车晕机一样,脱离了运动中的环境,片刻就好。他晕车也晕飞机,但从来没有这么严重——地震,该死的地震!

    今天的天气条件非常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是个绝佳的飞行日。可是,对于在机场等飞机的人来说,就不那么美妙了。机场和停机坪用高标号的水泥被复,砼施工时,抹得光滑平坦,太阳照上一会儿热得烫脚,整个一口巨大的“平底锅”。“平底锅”毫不保留地把阳光反射回来,强光剌眼,四下里白光光地一片。跑道的顶端,蒸腾出飘渺的幻影。

    “快上来,有起飞命令了!”飞机上一招呼,机下的人一通儿紧忙。章明紧跟在机组人员的后面。机舱不像想像的那么大,但每一处都让他有一种新鲜感,进了舱门,左边是货舱,麻袋、箱子装得满满当当;右边有几个座位,上面也放满了物品。隔一道红布帘,里边还有几个座位,还有一张用红色平绒罩着的挺大的沙发床。再往前有一道门,里面是驾驶舱。人上齐了,机舱门“嘭”地一声关闭。门的密闭性能相当不错。

    飞机在烈日下晒了半天,机舱里是酷热难当。刚上来,光顾着看新鲜,没感觉到热,一关上门,人整个儿地蒸在了笼屉上。不出十分钟,个个汗流如注。汗水从头上潜潜地溢下来,在脖子后面和脸颊上冲出道道溪流,溻湿了前胸后背,从下颏尖滴到裤子上。

章明一动也想不动,也没有想擦一擦的想法。浑身上下是一条湿透了的大毛巾,不动弹都滴嗒不止,一扭一转更得流。他转动了一下眼球,左右看了看,大家都一样任汗水流淌,默默地忍受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飞机在烈日的曝晒下纹丝不动,一点儿起飞的意思也没有。

    “嘭”地一声响,把默默捱时间的人们吓了一跳,只见机长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冲出驾驶舱。

    “不飞了不飞了,快点打开门!”他挥舞手臂对机械师喊。机械师“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窜到机舱门口,极为熟练地开锁开门放舷梯。机长带头,大家逃似地跳出了机舱,蜂拥着到机翼下。外面仍然烧灼般地热,但比起机舱里好多了。

    章明低头一看,肥大厚实的涤卡冬装裤子全都湿透,颜色愈加深蓝,顺手往上提了提裤腰,喝,裤腰湿得透透的。

    “这可不怨我,”看看大家的狼狈相,机长哈哈地笑了:“不怨我,咱们调度室向唐山请求好几次,那边飞机实在是太多了,不放行,飞不了……”

    “什么时候能飞呀?”他们三个人共同提出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现在不飞,就到下午了。走,吃饭去!你看你们赶得是时候,中午会建军节的餐……”机长招呼了一声,转身向来的方向走,机组的人相随而去。

    炊事员端上来三盘菜。盘子里的菜都是一样的,满满的很丰盛,飘着诱人的香味。炒鸡蛋,炒油菜,几片牛肉几片香肠,一条鸡腿。鸡腿是整个的,油光光黄亮亮,烹制得恰到好处,弯成了一数学运算当中常用的“大于号”的形状,摆放在盘子的一边。

    鸡腿,一只小动物的腿……人。动物。腿……

    “章明,盛饭不?”小盛捅了捅他的胳膊。

    “哎哎,盛,盛。”章明激凌了一下,拿起碗盛饭。大林和小盛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用手抹着嘴,意犹未尽。章明也的确是饿了。这顿饭与平常比吃得并不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饱。他默默地坐着,对盘子里的鸡腿发呆……帐蓬后的坑。坑里那条不知道是谁的腿,想踹人一脚的腿。离开了躯体的腿,孤零零地……

    “嗨嗨,吃饱了?”大林敲了敲桌子,搭讪地问。章明点了点头。

    “吃不下了?”大林又问。章明点了点头。

    “那不早说,给我,我吃。”大林伸手从章明面前的盘子里抓起鸡腿就啃。

    “别……”章明咽喉部位紧缩,费力地咽下了想说的话和胃里涌出的酸水。鸡腿在大林的嘶咬中露出一丝丝的白肉……弯着的鸡腿与嘶咬的用力不太配合,怕疼似地反弹了一下,白丝丝的肉垂成一条条线……一条条的线痒痒的刷在章明的喉咙,胃里的食物一个劲地向上冲。他站起身,撞出饭堂。

大林见他突然起身出去,咬着鸡腿愣在饭桌旁边。

出了饭堂门,章明不顾一切地往房后跑,一只手撑着小杨树,一只手顶着肚子,一张嘴,刚吃下的食物猛地喷射出来,斑斑点点地溅在鞋上裤脚上。

    吐,兜肠倒肚地吐,痛痛快快地吐。躺在废墟里的呕吐感,夜里看护伤员时的呕吐感,晕机时的呕吐感,都在这一刻干净彻底地完成了。

吐,吐尽了食物,吐出了胃液和胆汁,五脏六腑都要吐光了……眼泪和鼻腔里流出的食物混在一起,弄得脸上一塌糊涂。实在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就干呕,直到腹部痉挛,眼球后翻才勉强停住。他扯下一把树叶,哆哆嗦嗦地擦着脸上的秽物。

在要死要活的感受里,章明和大家再一次登上了飞机。机舱里什么东西都是热的,连空气都烫喉咙,谁都不想开口说话,以极大的毅力默默地忍耐着无法想像无法形容的高温,等待,等待着飞机起飞。终于盼到了起飞的命令。圆形的小窗子外面,螺旋桨越转越快,变成一团白光。飞机缓缓地从停机坪滑向跑道,调整好起飞的位置,轰大了油门,疾速向前冲去。滑行……滑行……滑行,在飞机从跑道上腾起的一刹那,坐在沙发床上的机械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超重了超重了,天热,早就该拉起来了!”他如释重负地在座位上放松全身。这句话,章明听得清清楚楚,大林小盛也听到了。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句话的含意和份量。谁也不能不让飞机多装一些唐山急需的物资,但是,谁也不能担保飞机因超重、天热而滑行间太长,导致可能发生的轮胎爆裂或者冲出跑道,酿成谁都不愿意见到的悲剧。

由于地震的突然性和毁灭性,惊悸未定的他们感到危机四伏。地震——飞机坠毁……人的生命时时刻刻都在危机之中。所不同的,有的危机发生了,有的危机潜伏着,人的一生,或与危机直面相对,或在危机与危机的缝隙中蜿蜒穿行。人,在幸运中诞生,在危机中生存,在悲剧中死亡。

    飞机平稳而又迅速地爬升。随着高度的变化,机舱里的状况也得到了改善。冷风从送风口里习习吹来,机内温度明显下降,凉爽宜人;引擎的声音也显得柔和多了,不再震耳欲聋;天好,飞行十分平稳。客机就是客机,除了耳鼓膜有点不适以外,根本没有晕机的反应。

    章明眯起双眼,凝神地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无垠的蓝天汪成了一泓秋水,仿佛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她的柔美和凛洌,溅起珠圆碧玉般的水花。飞机在地面上庞大的体魄和轰鸣冲天气势已被蓝天熔烬,渺小成一尾鱼儿,一尾刚刚从卵泡里孵化来的玲珑剔透的鱼儿,无声无迹地在茫茫浩瀚中悬浮、穿越……置身其中,思维在无拘束地多维地扩展升腾,一切一切都在自我的感悟里,没有任何方法能描述和阐明她的透彻和广袤无垠。世间的喧嚣,凡俗的烦恼统统绝迹而去,人的身心都被一个强烈的愿望占据:让时空和生命在这一刻永恒。

    飞机盘旋下降。机上的座椅成了急速下滑的秋千,章明的心提溜着,暗暗用双手紧紧抓住座椅的边缘。

    “到了,你们往下看!”机械师大声地喊。仅有的几个舷窗都叫脑袋瓜给挤满了,顷刻,经过地震的和没经过地震的同时发出了惊诧悲怆的哀叹:啊——

    机翼下,一片灰黑色迎面扑来,无边无际的残砖碎瓦掩埋了这座曾经美丽的城市。没有了房屋,没有了街道,没有了高大的建筑物;没有了欢跃的人流,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没有了温暖和活力……

    全……都……没……了……

    孤独的凤凰山突兀而又悲凉地伫立着,在机翼下缓缓移动。    一座城市,一块血肉模糊的巨大伤口,一块还在渗出殷红血迹的伤口,一块在心灵上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飞机在空中盘桓了一会儿落地了,章明的心里百感交集。唐山机场比通县的机场还要热,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不时飘过一阵阵奇怪的气味。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飞机,什么样式什么型号的都有,一架接一架地盘旋,等待降落。跑道上,原先驻在场站的歼—6型战斗机,一架接一架呼啸着起飞——给越来越多的飞机腾地方。

机组人员忙着往下卸东西。章明弄不清自己在机场的方位,但他看到跑道旁边的草地上,架着几座四面蓬布都撩起来的军用帐蓬,更让他眼睛一亮的是,小雷、沈和平埋头在收信机旁边。

满头汗水的小雷、沈和平无暇顾及他们,大有恨不得把头钻进收信机的架式。很快,一份特急航行报抄完了。小雷示意小沈继续抄,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把耳机往太阳穴上移了移。

“回来了?”他有点漫不经心,显然还在监听耳机里的信号。

“嗯 ,”章明应着,大林、小盛跟小雷不熟,跟着点头。“咱们连还有几个人在这里?”

“还有两个,在那边的帐蓬里睡觉。”

“睡觉?”章明抬头看了看天,又四周看了看,“这么吵,得着么?”

“睡不着?你让我躺下,我马上打呼噜给你听!困极了累极了哪顾上这些……”小雷说着压下一个哈欠。

收信机旁的报签上插着厚厚一叠电报纸,显然,这些都是特急航行报,让他刻骨铭心的特急航行报。他不由得提示性地问,“哎,你们怎么不填写等级呀?别搞错了!”

“等级?搞错?”小雷看了沈和平一眼,“我们俩一天坐在这儿没动地方,抄来的报全是特级,能搞错?双人单机––––正副手一齐上,能让它错?还有,军里的曾副军长亲自坐镇‘前指’,能让它有错?咱不吃不喝不睡为什么,为的是一丁丁点儿错都不能出,把伤员们安全地送出去,把救灾物资运进来!”

小雷的话多了,一脸的神圣。章明被他感动。

“……全国的飞机都飞来了,看看咱抄的这些报!这么大规模的空运行动,没有党中央、毛主席不行,没有全国人民的支援不行,没有咱空军战士、没有咱通信兵也不行!”小雷顿了一顿,“将来,要是能建一座纪念碑,我就建议把纪念碑建在机场,那只要我活着,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要回来看一看……”

“小雷,大林他们连的人也来了吧?”章明截住他的话。

“噢,勤务连的,来了!”小雷感到自己的话说大了,不好意思地扬起胳膊比划了一个方向,“在那边,跟着调度室的人上了跑道。”

“上跑道?”大林被小雷的话弄得稀里糊涂,“你说啥呀,我们连又不是外场连,上哪家子的跑道?”

“不信你就去看看,机场调度室的人连雷达都不用了,用眼睛瞄,让飞机屁股对着屁股起飞––––平均半分钟一架飞机,你想想看,哪有那么多跑道?”

大林、小盛抬头看了看满天的飞机,又看了看远处的跑道。

“不过,我劝你们不要去,人家忙都忙不过来,你要去,万一碰上不顺的事儿……我可没让你去啊,你自己决定。章台长,我要抄报了……”小雷戴正耳机,埋下头,全神贯注地等着接沈和平的茬继续抄报。

    章明跟大林小盛往回走。跑道边上,他提出来到前天晚上待的地方看一眼。

    “要去你就去,肯定没有我们的人了。”大林反对。

    “活的没有,万一有死的呢,也好通知连队过来收尸。”章明知道叫不动大林,小盛也不会去,“你们俩先走一步,我去。一会儿我在后面追你们。”

    越往容留伤员的地方走,臭味就越大,这臭味显得怪异——说不出来是怎么样的一种臭,闹得他心里一个劲地犯嘀咕。东张西望地走着,依据记忆中的情景,仔细地寻找那天夜里呆过地地方。路边上,草丛中,到处是横躺竖卧的伤员,身上随便地用一块破布毛巾什么的遮巴遮巴,身下胡乱地垫上破被褥干草什么的,就算是有了栖身之处。一眼看上去,根本分不出这些人是死还是活——旁边有人看守的就是活的,没有人看守的就是死的。

    沿路上,隔不远就有一堆馒头或者大饼,其形状大小不一有黑有白。这就是全国各地支援灾区的食物吧?这么热的天儿,还没空运到唐山就得发霉了。所有的馒头和大饼都长上了一层一层的绿毛,无数只大苍蝇小苍蝇在上面飞舞觅食,一俟有人走过,“嗡”地一声飞散,带起一阵馊味,没等馊味散尽,另一群苍蝇见隙接踵而至。

    转了好长时间,怪了,越着急就越找不到前天晚上那个地方。拦住了几个老百姓,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机场的卫生队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说这地方没有什么医院。

    章明彻底泄气了,不知不觉中,进了市区。市区人口密度大,住房紧凑,特别是楼房,盖的时候没有想到抗地震,四五层高的楼,塌得楼板贴楼板,高度不到两米。楼房、平房塌得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从哪里塌下来的砖瓦,砖头和砖头堆在一起,楼与楼之间无路可寻。沿途到处可见来不及收走的长短不一的尸体、残墙断壁和临时搭就的窝棚。原本就狭窄的马路, 被废墟堆拥成羊肠小道,稍宽的马路,看得出是经过了简单的清理,勉强能走过一辆汽车,但还得时刻提防别压着路边的尸体。余生的人们,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条件。章明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感叹,没提防后面来了汽车。

    “嘀嘀——”一声喇叭响,吓得他浑身毛儿炸,血液呼地冲上脸颊,两只手攥成两个硬疙瘩,震怒着回过头去,想狠狠地盯司机一眼,以示强烈的抗议。但是,他回过头只扫了一眼,还没看清司机是什么模样,满腔的愤怒全泄了。乖乖地后退两步,站在硌脚的废墟上,双手软软地伸开,队列操练一样,中指贴在裤缝上立正站好——看到了,一辆军用解放卡车,满满地装着尸体,男女老少的尸体赤身裸体的尸体腿臂支叉的尸体通身遍布青色紫色尸斑的尸体……车厢颠簸着,尸体们僵硬地颤抖着。恍惚间,车厢里拉的不是一具具尸体,而是刚刚从冷库里提出来的半骟儿半骟儿前腿后腿都硬梆梆挺着的……

驾驶室里,司机的鼻子嘴巴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白毛巾,露出的两只眼睛木木地盯着前方,手中端着的方向盘变成了一盆通红的炭火,让他不敢摸也不敢松开。他肯定是受了惊吓。章明太理解手巾上面的一双稚气未褪的眼睛了。

驾驶室两边各站一名战士,脸上跟司机同样的“装备”,不同的是两个人手上都戴着过肘的胶皮手套。戴着手套的手,一只牢牢抓定车厢板,一只端着架子扎撒着。胶皮手套在他的眼前缓缓地移动。手套上满是黄白紫色混杂的胶状的粘液,乱糟糟的腐烂的皮肤……底缝溢着黄色粘液的车厢在他的眼前缓缓移动。军用车半米高的厢板以上,一条条巴掌宽的木板,一条条巴掌宽的空隙。空隙中,胡乱地支出了两只不知道是哪具尸体的手,两只爆起腐皮的死人的手。一只手很大,摆出了打招呼的姿势,又像是用力地伸长,想一把抓住他似地伸长;一只手的手指细长细长,手心向下,夸张地平展开,像是对他挥手告别……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向空隙里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缓缓移动的车厢,散出浓厚、强烈、怪异的臭味,直冲鼻腔,实实在在地充满了呼吸道,呛炸了肺——臭中带咸,咸中有酸,酸中掺辣,辣中发馊……尸体的臭味,在所有难闻的气味之外,又包含了所有难闻的成份,说不准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这就是尸体发出的独特的臭味——尸臭。

    越往市区里走,臭味越大。尸臭味为主,混杂着种种难闻的气味。到处是救灾部队的人和车,黄裤子、灰裤子、蓝裤子,解放车、跃进车、“嘎斯”车……天空中,“运五”、直升飞机充分发挥低空性能好的优势,对准街道低低地飞着,投下一包又一包的物品。物品没有降落伞,囫囵个地从空中坠下。他在心里惊呼,太危险了,砸着人怎么办?一个包装箱在空中解体,里面的饼干天女散花似地飞满半个天空,雨点般地洒落地街道上。街道上一群一簇拥着分抢物品的群众,早先拿到的东西堆在路边,军用帐蓬、衣服、食品……又一架直升飞机飞到了头顶上,开着广播喇叭,撒下纷纷扬扬的纸片。

“中共中央致唐山、丰南地震灾区人民慰问电……”直升飞机上的广播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叫。章明抓住飘在面前的一份,认真地读着:

    ……

     中央号召灾区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革命干部、工人、贫下中农和人民解放军指战员,认真学习毛主席的一系列重要指示,以阶级斗争为纲,团结起来,向严重的自然灾害进行斗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感到十分地亲切,凭添了许多豪气。慰问电中多次提到人民解放军指战员,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

    “我回来啦!”他在心里放声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