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咀嚼痛苦
军部和通信营的废墟里,撑起了几座新的军用帐蓬,深深的草绿色,为死气沉沉的破败平添了些许生气。
章明没有马上回营里报到,直奔卫生所,找到他爬出来的地方。徐萌值夜班的位置上,原来小小的洞口已经被扩大,扩大到一个人可以宽松地钻到里面去。他抢上一步,趴到洞口上往里看了看,近处是碎砖和撕成一条条的白色被罩,再往里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见,洞口里有一股味儿,剌鼻的白灰味和尸臭味。
他从这气味里嗅出了不祥。三天了——如果当天能挖出来,不死也得是重伤。重伤也比死了强,哪怕她有一口气呢,总可以……找卫生所的人问个仔细。四下望了望,废墟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在离卫生所最近的帐蓬里,很容易地找到了小苏。她正扶着一把破椅子站着,右腿绷着劲一寸一寸地往上抬。她练得专注认真,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呀,是你!”小苏看到他,惊喜不已,“听说你去北京送伤员了,这么快!”
“哎,回来了。你的腿没事儿……”
“没什么大事,骨头没受伤,恢复恢复就能好。”她心情很好地笑着,“肯定不会落下残疾。”这是她最担心的。她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裤子还是他找来的那一条,裤角整齐地挽起一道,套着一双红袢儿坡跟的塑料拖鞋,个子因此高了许多。她光着脚,抬起腿的时候,脚丫耀眼地白。
“这个,给你。”信被汗溻得湿乎乎地,他小心地展平,递给她,“小苏,你们卫生所埋在里面的人都挖……”
“嗯嗯,等等……”小苏有些冲动地把信打开,看了几眼,泪水盈上眼眶,“小吴问我和一个男同学的事。其实我们早就不好了,她想让我们重归于好……”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哎,我说,你们卫生所压在里面的人都挖出来没有?”
“嗯,没有了。”小苏看了几眼信,又一下一下地叠着,心不在焉,“活的——能喊救命的当天都出来了。嗯……昨天下午吧,最后挖的是徐萌。”
“徐萌!她……”他心里通地一跳,双腿不由得颤抖。
“是陆军挖的,地震当时就砸死了。挖出来的时候,所里能动的人都过去看,我脚疼,走不了路,没上前去,死得挺惨……”小苏还说了些什么,他一概没听见。
“嗳,章明,你坐一会儿吧,嗳,章明,你干嘛哪,人家跟你说话呢,你……”小苏手扶椅子背,跛着脚向前挪一步,推他一把,“北京也防地震了吧?嗳,对了,明天上午你能不能来,压在里边的尸体没挖完,不知道该往哪儿挖——挖一个人费死劲了。听说你爬出来的地方有人,核实后认定是肖医助……嗳,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哦,哦,我明天早上来,早上来。”他失魂落魄地喃喃着。
“地震当时就砸死了……死得挺惨……”他料到了结果是这样。从废墟中爬出来对着那个小洞喊了几声没听到回答,他就料到了这个悲惨的结果。
不,我不想要这个结果,也不想听到这个结果。可是又时时刻刻地想确切地证实一个结果。不,不是证实这个结果,是抱着一线绝望了的企盼,想听到已经被证实了是绝对不可能的结果,想听到别人说,你静静地躺在废墟里,等着有人来救,还活着,如果是那样,我就……不可能了,彻底不可能了,徐萌,你不应该……我可以不希求你的一丝一毫,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让你能够活下来,不,那怕是受了伤,不,受重伤,甚至,甚至生命垂危……我能最后看你一眼,让我对你说……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那天晚上,短短的时间里,你一定会感到很充实,我也一样。遗憾的是,我没有留住那一时刻。如果我能改变你的值班安排,或者让你晚一点下楼值班,也许你会活下来。我没有那样做,不好意思那样做。我觉得,如果有可能发展我们的……爱情,时间对我们来说应该是十分慷慨的。没想到,仅仅几个小时,竟然天人永诀……
废墟上没有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随便走到哪里吧……
“地震当时就砸死了……死得挺惨……”徐萌,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对我这么好,当年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恶作剧,可能你是不经心的,不,不是不经心的,是我不知道……现在想起来,感受到了小孩子淘气般的举动里蕴含的亲切。我知道,你只是对我才这样。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对我好,我多么想让你对我的体贴,一下子变成我可以向所有的人昭示的骄傲。你对我许诺了一个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具体内容的明天,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明天。现在,这个明天对于我来说是凄凉的。徐萌,当这个凄凉的明天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却绝望地,不,是没有勇气,连动手挖你的举动都没有,没有!你就这么走了,你不会原谅我的,肯定不会……
废墟上没有路,也没有尽头。这是什么地方?走了多长时间了,从哪儿走过来的,竟然还是走到了这个不忍睹目的洞口——是啊,应该走到这里,这里是废墟的尽头,是对生死诀别的全部含义的终极诠释。天哪……
“地震当时就砸死了……死得挺惨……”徐萌,是你叫我到这儿来的吗?真的是鬼使神差吗?我来了,你却走了……我多么希望你的魂灵此刻就在我的身旁,希望曾经有过的死而复生的美好传说在我眼前实现一次,不,哪怕是恐怖的传说,在我面前实现一次也行,只要你在我面前出现。不然,你叫我走到吞噬你青春生命的洞口来干什么呢?是让我不要忘记你吗?是让我就这样地跟你告别吗?如果真的有魂灵存在,我要告诉你,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记你,我一定要看你一眼,哪怕是尸体哪怕是骨灰……徐萌,你现在哪里?我在喊你,你听到了吗?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徐萌徐萌,万劫不复的徐萌,你在成千上万死去的人当中加上了一个毫不必要的数码,却让我的情感世界倾斜终生!
……
“章明,章明——”遥远而又清脆的喊声响在章明的耳边。
“徐萌?徐萌喊我?”他打了一个冷战,望眼欲穿地盯住黑乎乎的洞口,旋即抬头环顾左右。呲牙咧嘴的废墟周围,空无一人。不,他听得真真切切,没错,肯定有喊他的声音,而且酷似徐萌。
“章明,章明——”的确有人喊他。声音来自身后。
“哎,我喊你听到了吗?”
他猛地回身,余爱萍已经站到了面前。
“噢,原来是你呀——是你喊我吗?”他多少有些懊丧。
“是我喊你。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你在这儿站着,开始没认出来——你不是上北京送伤员去了吗——后来越看越觉得像,喊了两声没见你回答,但我认定是你,就过马路来了。”她腼腆地笑了笑,捋了捋头发。
营区基本上还是老模样。尸体都运走了,在原来放尸体的地方又搭了两座帐蓬,把一连二连男兵女兵区分开来,又用破烂的铁皮在废墟边上围起了算是厕所的东西。营里所有的伤员都已经转走。一连暂时由江台长负责,他是留在唐山的干部中资历最老的。章明找到他,要向他说说连队的伤员送到北京的情况,他摆了摆手,说你的任务是营里给的,最好向教导员汇报。大柳树下,教导员脸上的血痕依稀可见,头上缠的绷带也没换,两眼通红,人显得十分憔悴、疲惫。
“回来了?就你一个人,小曾呢?咱们营的人都好吧?”
“小曾没回来,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咱们营的伤员都入院了,是军区空军的医院,条件可以,医院挺重视。我回来以前,除了战勤连的武刚死了,还没有听到营里的伤员有谁死了。”
简明扼要。三天来的一切,几句话全都概括了,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张了张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没了?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换上件衣服。”教导员的语气少有地温和,“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更瘦了。这几天也实在够你们辛苦的……”
几句关切的话,一下子打开了情感的闸门。突然袭来的灾难、死里逃生的侥幸、战友们的惨死、照顾伤员的辛苦以及不理解和非议,一齐涌上心头,哽在喉间。他低下头,泪水扑潸,一时难以自制。
“教导员,真没想到,这么惨……作人,这么难……”
“干什么?我不愿意看你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回去休息!”教导员语气极为严厉。
教导员严厉的态度,给他增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虽然没有直接听到袁德五向教导员汇报的什么内容,但从教导员的态度中可以略知一二。看来,叶大林并没有瞎说。现在的压力在于,自己没有机会向教导员解释三天来的一切以及可能发生的误会,而且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及时找教导员说清楚,误会就可能越积越深……自己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拼死拼活地干,不顾一切地救助别人,却惹来麻烦……他感到莫大的悲哀,软软地躺在帐蓬里,身心疲惫达到了极限。
“台长,吃点儿东西不?”晁浩蟋蟋嗦嗦地伏下身,带着一股子炝锅的油腻味。
“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他合着眼答道,把头再向里侧偏,掩住鼻子。油腻味熏得他胃里直个劲儿地翻腾。
“吃点儿吧,啊?人是铁饭是钢……我都给你端到嘴边儿上啦!”晁浩用手撼了撼他的肩膀,“哟,你身上挺烫的,别是感冒了!”。
听晁浩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身上很烫,鼻子里呼出的气热辣辣的。坏了,别是拉肚子的前兆,以前每次拉肚子都先发烧。他屏住气,等到胃里的翻腾平静了点儿,便坐起身。果然,凫凫溜溜地一大碗烩饼摆在眼前的一只小木箱上。饼切得粗粗细细乱乱糟糟,油倒是放了不少,黄乎乎地一层;碗是肯定没洗过……胃里又翻个儿,酸涩的胃液返到了嗓子眼。
“不,不行,我不吃这个……”他坚决地摆了摆头。
“那你想吃什么?可现时什么也没有哇……”晁浩搓着双手,想不出辙。
“那……我,我吃几片药吧。”他想了想说。晁浩东翻西找,果真找出一袋黄连素。章明接过来,统统倒在手心里,四下张望着找水。
“台长,真是的,到处都没有开水,你看这个行啵?”找了一圈水的晁浩拎来两瓶啤酒。章明咬开瓶盖,啜了一口啤酒,抻脖把药片涮进去。谁料想,啤酒流进嘴里,冷丝丝麻酥酥地感觉挺好,更可能是又饿又渴的缘故,扬起瓶子,咽喉急切地失去控制地吞咽不止,一口接一口地喝个没完。咚咚咚咚……一瓶啤酒喝了个底朝天。定了定神,又如此这般地喝完了另外一瓶。一个长长的带着酒气的嗝打过后,他楞楞地对着空酒瓶子发呆。嗯?喝干了?这可是酒啊,什么时候也没一口气喝干两瓶啤酒啊!晁浩见章明把酒瓶子扔开,重重地躺下,神情忐忑地望着他发楞,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旁边。
“去干你的事吧。”章明半闭着眼睛。他知道晁浩会一直守在他身边,就像他带晁浩副班时,刚当兵的晁浩水土不服,白天发高烧晚上说胡话折腾了两三天,章明除了上班就照料他,端水打病号饭到卫生所开药……
“台长,到、到卫生所看看去吧,千万别闹病。”
“卫生所?不用,没事儿。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话是这么说,章明觉得身上燥热有加,心烦意乱,嘴都不听使唤了。他不想去卫生所,想自己一个人躺一会儿,静静地想一想。琢磨来琢磨去,越想自己越窝囊。别人背后里说三道四算不了什么,教导员应该是了解我的,平时我有心里话愿意对他说,就算今天我因为痛心流泪,他不高兴,也不应该对我发这么大的火……这说明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严重,教导员对自己的误会很深……不行,我得找教导员说明白!章明猛地坐起来,吓了晁浩一跳。
“台长,你不舒服?”
“不,不是。我要找教导员,向他说清楚……”
“哟,你要说什么呀,千万不能去呀!”晁浩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看你看,你身上这么热,肯定是发高烧了,别胡思乱想了,我送你上卫生所!”
晁浩弓着背,强拉硬拽地要章明跟他去卫生所。
“不行!我一定要找教导员,我要说清楚,他们不能随便在背后说坏话!”章明奋力挣脱晁浩的双手,挺身往外冲。晁浩一把按住他,双手死死地拉着他的双臂,让他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你个小晁、浩子,敢不听、听我的话,放、放开我!”撕扯几下,身体虚弱的他,体力明显不支,无论如何挣不开紧紧钳住他的那双手,但他仍疯狂地挣扎着。
“台长——”晁浩看着章明的脸色由潮红变得苍白,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你依我一次吧,上卫生所……”
章明被晁浩脸上的亮晶晶愣怔了一下,晁浩抓住这个短暂的瞬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闪身,把章明交叉着的手臂套进自己的脖子,弓起腰,一下子把他背在了背上,低着身子冲出帐蓬。刚出帐蓬门,向上一纵身,双手拦在章明的腿弯处绞紧,拔腿就跑。
“放下我放下我,我要找教导员!我有话要说!”章明在晁浩的背上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喊。一连、二连和营部帐蓬里的人听到喊声都拥到外面,懵懵懂懂地望着章明和晁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饶了我吧……”晁浩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放下我,我要找教导员!”章明来回扭动身子,又大幅度地向后仰,想挣脱开晁浩。他又一次大幅度地向后仰时候,看到了教导员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柳树下,充满血丝的双眼射出令人胆寒的光。
晁浩拼死拼活地把章明背过了马路,章明也拼死拼活地从晁浩的背上挣扎出来。他们面面相觑,呼呼大喘,汗水淋漓。
帐蓬里坐着两个他们不认识的女同志,见到他们犹犹豫豫的,很热情地让他们进来,主动介绍说她们是也是军人,是天津空军医院的,下午刚到,来这儿临时帮助工作;现在该她们俩值班,看病找她们就行。章明瘫了似地坐在靠门口的行军床上,低着头,什么也不想说。晁浩当着女医生的面,显得十分局促窘迫,前言不搭后语地介绍章明的“病情”,听得章明自己都糊涂了,搞不清自己有了什么毛病。两个女医生更是听得稀里糊涂,大概是只听清楚了“不吃饭”、“发烧”“大吵大闹”吧,其中一个拿出温度体温计,甩了甩,递到章明面前,让他试体温。章明没接体温计,直愣愣地说自己没病。
“哟!你是不是喝酒了?”女医生抽了几下鼻子,表示惊讶,“这么大的味儿呀!抬头我看看……”
章明不肯抬头。女医生弯下腰,侧着脸看了看:“你看看,脸都红成这色了,这不是喝……喝多了吗?”
“不吃饭,空腹喝酒,体温升高或者情绪冲动,很正常,这不是病。”女医生干脆利落地作了“诊断”,转而问晁浩,“他为什么喝酒?”
章明拉着晁浩,逃也似地跑了出来。晁浩扯着章明的胳膊,懊悔不已:“你看这扯不扯,本来想……你看扯不扯,哎,开始我还怕用酒吃药起反应,谁想到……哎!真是‘越烂眼睛越招苍蝇’……”
章明此时也彻底清醒了。看着晁浩,一句话说不出来,沉默了片刻,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往回走。晁浩紧随其后。
还说什么呢?大错已经铸成。
天刚蒙蒙亮,帐蓬外面闹闹哄哄。合衣躺在帐蓬一角的章明和晁浩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侧耳听听,有人在抬什么沉重的物件。不是运尸体吧?晁浩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昨天晚上从卫生所回来,跟做了贼似地,一头栽到这个角落里再没有挪窝。无声无息,死了一般地躺着。晁浩一直不离左右,余爱萍也大着声音在帐蓬外面走过去几次,他都装作不知道。他的思绪都陷在自己失控的行为及其造成的恶劣影响里。他十分后悔自己灌了两瓶啤酒,也无奈于自己明知道是酒后失态,而又无法向别人解释,更不可能让晁浩向别人解释;袁德伍肯定说了自己的坏话,而自己却撒酒疯,授人以柄,致使矛盾和误会更深。
他觉得对不起教导员。为了他提台长的事,教导员力排众议,让他这么一折腾,其难堪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没有入睡的时候,想的是酒后失态,只要一睡着,就听到徐萌在喊他,那黑洞洞的窟隆在眼前晃,失足掉进洞里的悬空感,让他在惊诧中猛然醒来……他觉得自己的一切一切,都在一个越绞越紧的绳索里,自己拼尽全力做最后的挣扎。
帐蓬外面平静了。晁浩悄悄地走进来,悄悄地躺下,耳语般地说:“唐山场站的人送水来了,还送来了好多猪肉,不知道是哪座冷库里的肉,没电,抢运出来分给大家吃……再睡一个回笼觉吧,天还早呢。”
晁浩翻过身,不一会儿,扯起了轻微的鼾声。章明心乱如麻,睡意全无。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没有做对不起组织的事。
早饭后,全营留守的大概有二三十人吧,很自然地按单位分开,一连围一堆儿,二连和营部围一堆儿,或蹲或站。一连这边儿的人听江台长安排上午的工作。他安排得很细,具体到每一个人。听到最后,章明也没听到安排自己干什么。
“哎,老江,上午我干什么?”等大家都各干各的去了,江台长也准备带几个人出去的时候,章明看到自己被遗忘了似的,迎面拦住了他。
“你?噢,我差点忘了,”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说,“昨天晚上营里说卫生所让你今天上午去,给挖尸体的陆军救灾部队指一指位置,还有几个人没挖出来。教……营里说,你愿意去就去,不去就算了。”
江台长从农村入伍,是个老实人,临时想装出个什么样子挺困难的,让别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把戏。
卫生所的废墟上,站着十几名穿黄裤子的。一个老兵模样的人,和米医生指指划划地说话。米医生发现了正在穿越马路的章明,伸手示意,把章明指给那位老兵模样的人看。章明上了废墟,米医生又把陆军的同志作了简单的介绍。
“你就是从这下面钻出来的?”排长操着山东腔问,章明点头。
“啊呀,命可真够大的!砸在这里面还能拣条活命出来?”排长唏嘘不已。
“碰巧了。”章明淡淡地说。
“耶!俺的那个娘嗳,还是碰巧了,你这多玄呐!”他感慨地摆了摆手,指了指脚下,“啥都别说了,你说说这里面大概还有几个人吧,都在什么地方,俺们好挖人。”
“还有几个人我说不好,我就知道我身边砸死一个;刚才他们跟你说里面还有几个?”章明的确不知道卫生所应该有几个人,出来了几个人,这个数不能搞错。
“说是还有3个……”排长也说不准。
“差不多,地震的时候我在这个地方。”章明跺了跺脚下的楼板,估算了一下肖医助的位置,“你们就在这儿挖吧!”
“好,挖!”排长转身一挥手,战士们围上来,照着章明指点的地界儿,抡起大锤一通儿猛砸。别看楼房抗不住地震,用大锤砸就坚如磐石了。一锤下去,楼板上留下一个小白点,叮叮当当,大锤抡得风车儿似的,坚固的楼板渐渐从白点处往四下里龟裂出一条条缝子,再砸,裂缝扩大,隐约可见交错纵横的钢筋,老树根一样盘根错节而又顽固地牵拉着行将四分五裂的楼板。抡锤的个个汗流满面,背心上的已经晾干了的汗渍又被汗水湿透了,白色的汗碱一圈套一圈——太阳晒,热气蒸,尸臭熏,再加上吃不好睡不好……看到陆军的同志挺辛苦,章明挤上前去夺大锤。
“哎哎哎,不用你干,你们是受灾部队,俺们首长交待过咧,要你们多休息,有俺们哪。”排长不由分说地抢下大锤,拉章明到一旁站着。
“怎么称呼你?”排长询问地看着他。
“我叫章明,文章的章,明亮的明。叫我小章吧。我……”章明犹豫了一下,“我现在任电台台长,排职,行政23级——和你比,我还是个新兵。”
“哟!”排长惊讶着把点完烟的火柴摆了摆,让它熄灭,“真看不出来耶,你看看,我以为你也就当兵两三年……”
“排长排长!”他们聊了个开头,废墟下就有人喊,“排长快过来!楼下挖出来一个!”
“嚷,嚷,挖就挖出来呗——来咧!”排长嘬了一口烟,眯着被烟熏燎的一只眼,对章明说,“章台长,你歇着,俺去看看。”
章明虽然点了点头,却跟在他身后,绕过抡大锤的战士们,站在楼板上往下瞧。果然,从一层楼的废墟里拉出一具尸体。尸体已经“发”得很大了,和昨天运尸车上的又不太相同。“发”了的尸体极难看,浸足了水的面包似地腐腐囊囊,显得又长又粗又重,伸着左手,呈向前爬动的状态,大半个身子裹着被尸液浸泡得一塌糊涂的黄军被。四个战士扯住被子,侧弯腰拖着尸体往篮球场上走。尸体脸向下,左脚从黄军被中耷拉出来,脚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污浊的印迹。全身暴露出来的部分,沾满了白灰砂土砖头末,腐烂变黄的皮肤,桦树皮般地翻卷,流着粘乎乎的黄液,大片大片地脱落,剃成平头的头发也带着头皮一块块地零散在地上,像一块块剥落的青苔。
……这不是浙江兵小范吗?小范是卫生员,个子细高细高,长着一副孩子脸,见谁都笑眯眯的……排长让两个战士找点什么东西遮掩尸体。一个战士手脚麻利地捡来一条白色床单,结果盖上了头露出了脚,遮住了脚却探出了头。排长把床单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头,顺手在地上拿起半拉砖头,扔在尸体的背上。
章明胃里很不舒服。在他的指点下,战士们的工作很有成效。又有战士跳下废墟去叫他们的排长——已经看见砸在里面的尸体了。大锤换成了大号的克丝铁钳,咯嘣咯嘣地剪钢筋。排长对战士们交待了几句,走过来,站在他旁边。
看着肖医助隐约可见的尸体,章明回想当时蜷曲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咯嘣咯嘣……战士们剪开了楼板横梁根上的一排钢筋,系好了背包带和绳子,用力地向后拉,揭罐头盒盖子似地把一大块带着疙疙瘩瘩混凝土的钢筋卷起,肖医助的尸体比较全面、直观地暴露出来。尸体艰难地背着沉重粗大的水泥横梁,赤裸的上身爬在满是碴土的乒乓球案子上,下半身挤压在案子下面什么也看不到,整条脊梁骨,特别是尾骨那个部位,挤成了弓状,把在重压之下变得薄如纸张的皮肤顶出一个大大的包。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渗出脓血状的尸液。整个尸体散发出强烈的剌鼻子辣眼睛的臭气。战士们从堆成一堆的挎包里拿出毛巾和酒瓶子,咬开瓶子盖,往手巾上倒酒,再把手巾遮住鼻子,馈在脑后。尸体上半部分重重地压在无论如何也移不了的水泥横梁下;尸体的下半部分被乒乓球案子死死地盖住,必须先把尸体从横梁下移动出来一些,再把乒乓球案子撬起一定的间隙,才能把尸体拉出来。挖尸体毕竟不是挖伤员,战士们大锤撬杠一起上,用棍子杵着背包带,绕过尸体的腰部套牢,喊一声“一、二,”撬杠子,拉绳子,再喊一声“一、二,”拉绳子,撬杠子……连拉带拽,尸体移动了位置,但高度腐烂的表皮、带着头发的头皮,在牵拉中大块大块地脱落,粘呼呼地甩得到处都是,直搞得整个尸体“尸无完肤”,成了烂烂糟糟的一团烂肉……
章明实在看不下去了,费力地转过身,盯着脚下曾经挖出徐萌尸体的洞口发呆。排长见章明转过身,也跟着转过来,看了看缄默不语的章明,再看看黑洞洞的窟窿,问道:“昨天你咋没来?”
“昨天?昨天下午才从北京回来。到军部挺晚的了……”章明心不在焉,仍然盯着脚下那个洞口。
“噢,送伤员……”排长又看了看章明,掏出一根烟叨在嘴里,取出火柴,动作很大地划着,一边点烟一边说,“这个洞口里的尸体是俺带着弟兄们挖出来的。”
章明没听清他说什么,也没在意他说什么,但是,他突然觉得排长刚才说的话,对自己来说似乎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他结结巴巴地问:“哎,你,刚才说什么?”
“是说这个洞口里的尸体,”排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女的,卫生员,是俺带着人挖出来的。”
排长说罢,若无其事地抽自己的烟。听着排长淡淡的话,章明惊呆了,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抽进一口冷气,良久良久,长长地倒出:“啊……”
“就是的,”排长弹了弹烟灰,“你认识她吗?是你们卫生所所长给俺指的地方,说这里边有个女卫生员,地震时值班,估计是活不了啦。弟兄们抡大锤砸,砸开的时候,俺往里钻……不知怎么着,这以前扒人扒了不少个了,没怎么犯过怵,不害怕,钻这个洞,心里边特别地犯怵……”
“她还算是好扒,腿冲着俺,”排长又深深地吸烟,沉了一会儿,往洞口吐去,“她的腿冲着俺,系好背包带,扯住腿往外拉就是了。你不知道,往外这么一拖,听得清清楚楚她这个脑袋里边稀里哗啦地响,脸也就变了形啦,嘴咧得很大很大,没有人的模样!可把俺吓得不轻……要是这个女卫生员不死,一定很好看,那个牙,整齐极了白极了……”
“徐萌!!!”章明在心里泣血欲绝地呼喊着,全身的血液爆炸般地膨胀,四肢在颤栗,脚下的废墟也在剧烈地震动,绽开了一道无底的深渊,他一头跌进去,疾速坠落……他克制自己不要想像她遇难时的情景,不去回忆她留给自己印象中的一切一切……排长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化作呼啸的风,他在失速的情感跌落中拼命地把握自己,竭力捕捉排长的每一句话……
“你说咋着,她死得真叫冤。她身子底下是一层砖,其实是一堵墙,俺分析过了,这说明地震的时候,她是知道的,十分清醒并且已经坐了起来,”排长终于最后一口抽完了这根烟,弓起中指,把烟头弹出去好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唉,她没有跳下床,后来,楼倒了,被砸在床上,挤死在楼板与身下的墙壁砖之间。她或许可以跑出来,或许可以果断地滚在床下,保全一条性命……其实没有必要考虑啥脸面不脸面的问题,活下来是最宝贵的。但她没能那样做。为么呢?”
排长咽了口唾沫,惋惜地看了看洞口,又远远地向天边望去……“她,她身上什么都没穿着,一丝不挂……”他最后说。
章明重重地跌落到深渊尽处,独自品尝粉碎后的痛苦。一片空白,完完全全的真空状态。没有思维没有感觉没有反应……
“排长排长……”挖尸体的战士又在大呼小叫。
“真邪门儿,老叫什么,安静呆会儿都不行。”排长扭过脖子喊了一声,“挖出来抬到下面去不就行了吗?”
排长把挺不情愿地走过去。不到两分钟的功夫又折了回来。
“章台长,你得去看看。你当时躺着的地方到底是几个人?”
“怎么啦?”章明听自己说的声音和听排长说话的声音都十分遥远。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排长拉着木呆呆的章明来到尸臭熏天的洞口,指着即将拉出来的尸体,“章台长你好好看看,尸体屁股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一只手?”
挖掘主要在尸体的右边,往外拉也是向右使劲,这样就把尸体右边的废墟清掉了一部分。果然,在尸体屁股的右边,刚刚清理过的碎砖里,暴露出一只“发”得变了形状的手,一只左手。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十分地想不透,按位置,这只手应该在当时我肩膀的部位,可当时旁边是一堵砖墙啊?现在看来就隔了两块砖;不管隔几层砖,这只手是谁的呢,是谁砸死在我的身边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呢……
“都楞着干什么?”章明发现排长和他的战士们都盯着他看,好像这只手应该是他的,提高了声音,“快挖呀!”
“挖,”稀里糊涂的排长问了一句:“这人到底是谁呀?”
“挖出来才能知道哇——”
“对对,章台长说得对,”排长攥着拳头向他的战士们一挥,“挖!”
战士们迅速地站好位置,继续拖拉肖医助的尸体,有两个开始敛工具,准备硬碰硬地再接着干。排长搭着手准备工具。
“排长,你们在这儿先挖,我去后面转转,看看卫生所还有什么人没有。就算是挖死人,也得有个能认尸首的活人在旁边哪。”章明不想在这里一个劲儿地盯着。看着挖死人,听着挖尸体,脑子时想的还是和死有关的人……够了,一个徐萌就够了……他想暂时地避开这个刺激,哪怕是一小会儿也行。
院子里较比地震后更乱。由于扒人扒物,扩展了废墟的面积,满院子下不去脚,原来的路都没有了。不知道救灾部队的战友们从什么地方搬来一个电线杆支成的起重架,大炮似地架在废墟上,“大炮”的顶尖固定着一个滑轮。用它作为挖尸体的工具的确可以称之为创造性的举措。这是地震后章明看到的惟一具有现代味道的工具。和排长他们一样,忙碌的人都穿着黄军裤,不同的是家属院里的这一拨儿,脸上捂着手巾,让人觉得遇到了某个国家的什么恐怖组织。
围在“大炮”下面的人最多,个个戴着胶皮手套。从这些人站立的姿态看,又有一具尸体挖出来了。章明犹豫着自己是否走过去,背对着他的人无声地散开一个缺口,“大炮”的滑轮下,吊起一具僵硬了的呈爬行状的女性尸体。尸体的头胀得挺大,头发沾满了尘土,灰蒙蒙的,脱落的和未脱落的乱糟糟地绞成一团。死者的满是泥土的双眼鼓鼓地,像金鱼的眼睛,嘴唇变成了中间只有一道缝的大肉疙瘩。她上身穿着一件质量很好的布质胸衣,紧紧地箍在“发”得又粗又大的上身,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下身红色内裤边缘处的腐肉突起巴掌高,小小内裤膨胀欲裂,陷在腐肉里。她向前扑出的双手耷拉着一条条腐皮,左手腕上拴一根绳子,远远地由人牵着调整落下来的方向,腰上捆着一条背包带吊在滑轮下面的铁钩上……她被颤颤地放到废墟边上。
章明在记忆里搜寻这具尸体生前的形象。一个女学生的身影逐渐地清晰,对,没错,是她,经常在蓝球场上一个人练投蓝的女学生,章明上下班时经常见到她。其实她也就十六七岁,细高细高的,齐耳短发,眉清目秀……一条鲜活的生命,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徐萌,徐萌不也是这样吗?但她怎么能不穿……
“啪!”一只手掌拍在章明的肩头,把他吓了一大跳,从心里往外地打了个冷战,双膝不由得一软。
“哎哟,排长啊,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章明有些不快。心说,你再来这么几下子,我就得精神分裂了。
“啥都别说了,还真让俺说着了,快跟俺回去吧,”排长扯起他的胳膊,择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感叹,“噫,真是让俺说着了!”
“天哪,又找到了一个?”章明倒吸一口冷气,“不太可能吧?”
章明和排长回到废墟上。肖医助已经挖出来,停在蓝球场上,刚才发现的那具尸体已经挖出大半个,在这具尸体的腿部,发现有一条裹着的被子。开始,没有人认为它里面包着尸体,后来觉得被子圆乎乎地不对劲,不住地往外渗“水”,把原来积着厚厚尘土的地板冲出一道道醒目的痕迹。排长跪着爬着地看了个细致,认定流的是尸体“发”了以后的液体,是尸液。再用钢筋做成的铁勾子把被子扯开一个角,从里面带出几缕很长的头发。是尸体,而且还是一具女尸。排长让战士们先清理着挖,窜着蹦着地跑去找章明。
再看挖出大半个的男尸。尸体“发”得很大,原来的长相特点全变形了,只能靠印象对号,一点点地辨认,初步确定这个人不是自己连队的。那是谁呢?端详来端详去,心头一颤:这不是营部修理所的孟华吗?当天晚上出去喝酒,他回来时我叫他把门闩上……这么说,地震时,他一直跟在自己的后边跑,自己跌倒了,觉得有人拉了一把,不就是他吗?看来他当时就被砸死了,没有听到一点点声音……章明身上酥酥地……那这具女尸是谁呢?难道是她?和小苏、徐萌住一个房间的小杨?他在盖着尸体的楼板上转了两圈,分析了具体的位置,暗暗地认定了是小杨。
章明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种惨象。也就是说,肖医助拦在他的面前,孟华在他的身边,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品”字形,紧挨着“品”字形的,是小杨。在两三米的距离内,他们四个人挤在一起,活下来的,却是他一个……他一屁股坐在楼板上,心里说不清是恐惧是荣幸还是悲哀。招了招手,把排长叫到身边,说清楚这两个人的身份,让战士们去挖,再等着卫生所来人最后确定身份。唉,确定什么身份,肯定错不了,卫生所来人其实就是记上一个数。
章明呆呆地看着排长指挥战士们继续艰难的挖掘。而他,就想这样坐着,在热得有点发烫的楼板上坐着,没有力量站起来。
正晌午的太阳,把人晒得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才凉快。比较来比较去,钻进帐蓬内好过些。帐蓬里虽然也热,毕竟有块遮阳的布,再把帐蓬两面撩起来,稍有点风就能带来一阵凉爽的满足。但是风始终没有刮进来。
大柳树小得有限的荫凉里挤满了人。教导员和营里的几个人都在,袁德五也挤在那里凑热闹。即使袁德五不在那里,章明也不去凑那份凉快,他现在的原则是少说话多干事,少在领导眼皮底下晃悠。
端着两个大碗,钻进了闷热的帐蓬,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自己睡觉的铺边。晁浩往旁边靠了靠,章明挨着坐下。晁浩身上全是汗,碰一下滑溜溜的。帐蓬里的人都是汗流浃背。大家低头吃饭,不时地逗着说两句话。吃饭不许说话——食不言,寝不语嘛。地震了,房子全都倒了,环境变了,没有人再要求这些。
震前,全营在一个饭堂里吃饭。饭堂原来是一座小礼堂,二三百口子人聚在一起吃饭,要是允许说话可就热闹了。所以,集体就餐不说话很重要,它关系到部队在平时能否养成战时需要的过硬作风的大问题。因此,营里要求挺严,经常把它作为讲评连队工作的一项内容。连与连之间也有个比劲,大家都争取做到一言不发,看谁的作风过硬。当然,不仅仅做到“食不言”就算作风过硬了。吃饭时,嘴巴可以不说话,总不能把眼睛也闭上。二连有女兵,一连的个别人吃饭的时候,眼神总是越过几道桌子,往二连女兵的饭桌上瞟。赶上新来的女兵到连队,一些人的眼睛要忙几天。
正确的思想意识养成,一直是连队思想建设的重大课题。道德品质教育、革命情操教育甚至抓思想“苗头”等等,搞过一千零一次。可是无论做多少工作搞多少教育,在这个年轻的群体里,青春的骚动海潮般地涌动不息。肥大厚实的草绿色军装把妙龄女性的曲线包裹得严严实实,以至额头和后脑勺的头发都被一古脑儿地收进了解放帽。但她们本身不可抵御的吸引力,依然磁石般地吸引着男兵们的眼光。
老一点的兵常常互相开玩笑,说谁谁夹菜的时候夹到盘子外边了,谁谁口水流得好长了……几乎每个人都能被开上一两个这样的玩笑。但章明没有,他知道这个玩笑不是好笑的,安在谁身上都问题不大,绝对不能让这种玩笑开到自己头上。几年来,他从根本上杜绝了任何人开他玩笑的可能——每当吃饭的时候,总是面向南,脊梁骨对着二连。
“哎,顾老兵,”王小良代表坐在一起的几个天津老乡发话,“给说个故事听听。”
“你们知道吗,”顾老兵端起菜盘子,呷茶水似地啜了一小口菜汤,咂了咂嘴,“夏天的夜里,除了鸟啊虫啊地叫,别的没有什么活物可叫的。可是那天夜里,地震前的那一晚上,你们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嗄……”
“顾老兵,你别弄得神门鬼道的!”王小良嚷嚷着。
“你又来了!我叫你别打岔,别打岔……不说了!”
“好好,听你说!”“讲,讲下去……”大家虽然拒绝恐惧,却又一起央求他。
“好好,我讲……地震那天夜里,大概是交夜班的钟点上,有人发现,咱们营房四周的树上,突然飞来了许多大鸟。夜,漆黑漆黑,伸手不见掌地黑,一开始谁都没瞅清楚,这鸟的眼睛亮得邪虎,小灯泡似地闪着幽蓝幽蓝的光,满树都是。看到的人纳闷极了,这是什么鸟呢?”
顾老兵的声音愈加神秘,帐蓬里的人饭都不吃了,端碗提筷子地盯着他。
“啊,后来一只鸟带头叫了一声,嘎嘎嘎……哎哟,老天爷,这不是夜猫子吗?这是最犯忌讳的鸟啦,按我们家乡的说法,人死以前都会散发出一种味道,夜猫子根据味道自个儿就会飞来……结果,地震了,天亮了,这些不知道从那里飞来的夜猫子一只都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辰飞走的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顾老兵端起菜盘子喝汤。
“讲完了?介算嘛故事,太简单,又没有情节。要说介个,我也能讲,地震前下夜班,我见到了黄鼠狼子满院子跑,二连站岗的还打死一只吊在树杈上了呢……”王小良首先发表反对意见。
“哎哎哎,我见到了耗子,大耗子带着一窝小耗子搬家似地从洞里跑出来,满饭堂乱窜,炊事班,对了,是赵安,晚上该他做夜餐,用铁锨拍死了好几只……”“动物敏感,能预先知道闹地震,没谁见到耗子被砸死吧?告诉你们吧,别看动物不会说话,比人强多了……”“耗子钻在地下是安全的,怎么可以拿它跟人比呢?听说煤矿里上班的人全没事儿……”
“不对,人也是动物吗,而且还是高级动物,人肯定先知道要闹地震。”顾老兵见大家没个主题,力排众议亮出自己的观点。
“哎哟哎哟大家听听,人能预先知道——你知道嘛,你知道为什么不先预报给我们?介不是打镲嘛,也怨我们这些人不懂科学,谁也没在你老人家身上发现什么预兆,比如不愿意吃食了,不愿意上圈了,肚皮翻白了……”王小良一通儿抢白,戗得顾老兵一溜跟头。
“哈——”帐蓬里的人全乐了,有人呛得一个劲儿地咳嗽。
“笑,笑,噎死你们,臭新兵蛋子,瞎扯什么淡哪!听俺把话说完吗,”顾老兵有点气急败坏,用筷子连连敲碗边,“有一年多了吧,俺就听着唐山人流行的口头语不对劲。什么东西和事情好就好呗,叫‘震’,叫‘超平’。动不动就是,我把你们全都‘震’喽!你这事做得‘超平’啦!这下好,果然是‘震’了,全都‘平’了,一点啥啥都不剩。这就是地震的预兆!不是俺瞎编吧,有耳朵的都能听得到!这不是预兆是什么?这说明,人预先有点预感,是思想上先知道……不,不是思想上先知道,是身体某个地方先知道,不由自主地知道,反正,不对……反正是知道。我说不好,哎,章明,你说说,你读的书多,还学过哲学,怎么说才对?”
“介事儿和哲学有嘛关系!真是驴唇对马嘴……”王小良对顾老兵搬套哲学观点的做法表示极大地蔑视。
顾老兵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地震前,唐山人流行的口头禅开口是“超平”,闭口是“全震”。这句口头禅有影无根,有形无源,不知道从何处何时发起,全市的人都这么说。是不是顾老兵说的人和动物一样都有预感,谁也证实不了,只能靠科学的发展揭开这个无法解释的现象。
“喂!喂!你们嚷嚷个啥啊?满院子听得到。”袁德五带有制止意味的大声训斥,打断了大家说话。他半个身子探进帐蓬,鞠躬似地停在一边,手上刚刷完的碗筷不住地滴嗒水。
“是啊,按说这些都是地震的前兆,”一直听大家闲扯的章明趁着这个空档儿,参与了进来。他不满意袁德五的架式,也想从侧面让他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不要破坏战友们的情绪。当然,也有让他知道自已在场的意思,所以声音挺大,“这些天我也在琢磨这件事儿。按理说,人可以感知地震,因为人也是动物——高级动物。只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程度的提高,人的社会性增强了,动物性退化了,不能敏感地本能地反映、感知地震,而是依赖于其他社会的科学的手段。
前几年海城地震后咱们都进行过防地震教育,专门开设过指挥所,各种通信车辆都开出来搞了模拟架设和通信,进行抗震救灾演习。在电台网络里,也编过震情警报电报等级,特急、加急、急报……预防了好几年,地震真的来了,震前预兆又是非常非常地明显,连动物都知道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往那方面想……那怕有一个人想到了,提个醒儿,大家往一起凑这些反常的情况,也许能想到这是地震前的不正常现象,预先有个提防,就不致于这么惨……”
“唉,”晁浩好像要把胸中的郁闷全吐出来似地长叹一口气,“要是知道这些是地震前兆,怎么也应该把全营,不,把军部的人都叫起来,就在操场上坐着,一夜不睡觉!”
谁都不说话了。树上的知了单调地没完没了地叫着。
下午营里连里什么工作都没安排,让全体人员休息。
章明觉得自己刚睡着,就全身是汗地热醒了。四下看看,东西地铺上密匝匝地躺着的两排人,身上全都泼了水似地,帐蓬里热气和脚臭气混杂蒸腾,睡眼惺松的他恍惚又看到了躺在院子当中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满汽车车厢的尸体……高度腐烂的尸体……死人躺着的时候像活人睡觉,睡觉的活人像死人躺在地上挺尸。
……再睡会儿……他让出汗溻湿了的地方,侧身躺下。心静自然凉……睡着了就不热了。迷迷糊糊地,听得帐蓬外有一个女性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叫着谁的名字。管她呢,用不着去听,肯定不是叫我。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叫,离他很近,也清楚多了。“章明,章明——”竟然是叫他的名字!
“谁?”他猛地坐起身往外一看,大惊失色——天哪!这不是徐萌吗?
白灼的阳光下,徐萌婷婷地站在帐蓬外边。她的头发散开着,脸色惨白,身穿一件白色工作服,垂着手,赤着脚,全身冰清玉洁。
“章明,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徐萌依旧柔柔的声音,娓娓动听。
“是你?徐萌!我……”章明方寸大乱,语无伦次。
“是啊,你怎么了,才几天就不认识我了?”
“认……这不是在做梦吧?”
“做梦,什么梦?我不是好好地站你的面前吗?”
“是……在面前,但他们都说你……你地震当时……就已经……你什么都没穿……”
“什么?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是他们说……他们说谎?”
“他们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是管不着了。你愿意相信你就信,我没办法让你不相信……不管怎么着吧,我一直等你来救我,让你来看看我,但一直没等到。”
“这……是我,是我的不对,这……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可是我……”
“好了,我没有让你做检讨,更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你当时没救我,我不怪你,换成我,我也没有办法。可你为什么不喊我一声?”
“我是想喊了,主要是怕影响不好,让人家说咱们俩早就有这事……”
“难道不好吗?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你没喊我,我可是喊你了,楼塌了,砸得我可疼了,我就拼命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叫得很响,真的很响……你没听到吗?”
“没听到,真的没听到。”
“你被楼板砸倒的位置,是我在楼下躺着的位置,你在上面,我在下面,这么近,怎么会听不到呢?”
“真的没听到,隔着厚厚的一层楼板……”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相信你……你能让我当着你的面,再喊一声你的名字吗?”
“啊?别喊,千万千万别喊!你到连队来找我就……还敢喊……”
“怕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你看你,又任性。哎,你光着脚不怕满地的尖东西扎啊,快找双鞋穿上。”
“不用了,我还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好远好远的路?上哪儿去?是不是有伤,到北京空军医院去?”
“这个我可不告诉你……我知道你去北京了。下次你到北京,我一定让我爸爸看看你……章明,我终于看到你了,终于同你告别了!”徐萌璨璨地笑,笑得十分美丽,雪白的牙齿,玲珑晶莹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笑着笑着,她委屈地哭了,垂着两手,带着笑的模样哭,越哭越伤心。
她千万不要哭出声来,把睡觉的人吵醒了可就坏事儿啦!不过她不会哭出声来。刚才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她连嘴唇都不曾动一下……他突然觉得事情很奇怪,刚想站起来看个仔细,见到徐萌的牙齿掉下来两颗,是那两颗最好看的雪白晶莹的门牙。滚落的牙齿被她浑圆凸起的胸脯微微地驻止而轻盈跳跃,转眼间变成了两颗银光闪烁的珍珠,叮咚有声地顺雪白的衣襟跌落。
章明惟恐珍珠——牙齿——跌碎,疾速冲起身去,一手接住一颗,用力地站稳了脚跟,平衡了身体的惯性,直立在徐萌面前。
徐萌离他很近很近,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气,一股春天里生机勃发的小白杨树散发出的香味,比那种香味还要奇异的香味。香味寒彻骨髓。他凝视着那秋水般的双眸,捧起两颗珍珠,向她递去。她也向他伸出散着漫漫寒气的修长苍白的双手……就在两双手的指尖轻轻接触之际,一道幽蓝色的电弧,在指尖上砰然溅起!
瞬间,徐萌脚下的地表訇然断裂崩溃,她双脚踏空,害怕似地往后一仰,雪花飘舞般地坠入冥冥无际的深渊。他双脚站在刀削一般的地层断裂边缘上,对着隆隆的塌陷和望不到底的黑暗,惊骇万分地大叫一声:“徐萌——”遗憾的是,喉咙被人扼住了似地发不出声。但他又清清楚楚看到心底的呼唤化作了强大的电波,追随那片雪花而去……雪花湮灭的黑暗深处,强大的电波激起了一道青蓝色的闪电。闪电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呼啸着带响一串炸雷,反弹上来,直剌他的心窝。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在闪电冲击穿透下,忍受五内俱焚的痛苦。极端痛苦的瞬间过去后,睁开眼,发现自己紧握双拳坐在地铺上。捱了好一会儿,轻轻展开双手,左右瞧了瞧,掌心内空空如也。难道是一个梦?不,不会是梦,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那么现在是梦?一切一切也是这么清晰这么真实。
章明悄悄地走出营区。在徐萌震亡的洞口,伏下身,钻了进去。刚才的恶梦,使他产生了一定要钻进毁灭徐萌生命的洞穴里看一看的强烈愿望。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尸臭味,洞里边的光线也是淡淡的。卫生所特有的白被套撕成一条条的碎布,零零散散地扔得哪儿都是。被子已经抽走,床上枕头上全都是碎砖头,四面墙壁倒塌下来的砖头。楼板死死地覆压在床上,他看到这张非常结实的老式铁床的床腿,在巨大的压力下深深地锲入坚硬的水泥地当中,像钉进去的四个钢钉,同水泥地凝固成一个整体。靠近床头有一个粉碎了的木制床头柜,在蒙满尘土的碎木屑中,有一团草绿色的布。他艰难地向尽头爬动两下,伸手将它拉出。不用看,这是一条内裤,是她穿的内裤……她什么也没穿……是生活习惯?不,不是。是天太热?不,也不是。那么,是为了……他不敢往下想。他总觉得她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别人面前,玷污了她的纯洁和神圣。虽然人已经死了,万事皆空,但他心中块垒难消。
碎砖堆里有一条蓝军裤。他把裤子拎到眼前,顺手伸进裤子的口袋,左边的口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哪怕是有个指甲刀什么的也好啊,留个纪念……右边,有一件东西在里面,方方的,掏出来展开一看,是她家里给她的一封信。得,就这封信了。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起眼,如果有机会今后到北京去,找到她家里的人,还给他们,了却自己的一点心愿。对,就这么办。
章明躺在地铺上,掏出口袋里的信。信是徐萌的父亲写的,不太长,字里行间蕴含着父亲慈祥的爱意:
萌萌:
来信收到了,我和妈妈都好,妹妹也好。
你不要惦念家里,要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有的时候工作不一定顺利,环境也不一定适合个人的特点,但是不要紧,安下心来,冷静地分析分析,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关键是个入党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着急是不行的。还是以前的老话,要想解决组织上入党的问题,首先要解决好思想入党的问题。思想入党的问题不解决好,一是组织上入不了党,二是即使组织上入了党,时间长了也可能出麻烦。所以我总是说,你不要在这件事上有压力,够条件就入,不够条件就继续努力。再说,入不了党,顶多复员回家,那也没什么不好。
妈妈让我告诉你,不行今年年底就回来。妹妹可能年底也当兵去,地点也不远,大概在北戴河。这件事没有最后定下来,你不要对别人说。
快过“八一”了,借带信的机会,捎去你最喜欢吃的果脯和饼干。果脯是我给你的,饼干是妈妈给你的。
父字
1976年7月26日
章明把信盖在脸上,一任泪水纵横。
晚上全营会餐。伙房临时搭起的大桌子上摆了啤酒,这是过节的惟一象征。
炊事员上班比平时早。看到做饭的人手少,章明到厨房里帮厨——烧火。火烧得正旺,有人嚷嚷说送水车来了,他看烧火的茬儿不是很急,跟掌勺的打个招呼,操起拉水车向外走。余爱萍拉上一个男兵紧随其后。他拖着装汽油的大桶改成的拉水车,叮叮咣咣地走。满地砖头瓦块,车撞桶,桶碰车,拖着一列火车似的。
三辆由装汽油的油罐子车改成的送水车,头尾相对地排成一列,深绿色的罐体上写着“毛主席派来的送水车”白色大字,清晰醒目。穿得五花八门的人们排了好长的队,用各式各样能接水的器皿等待接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拎着一个痰盂,挤在人群里等待接水。
余爱萍把粗大的帆布水管插入水桶,一直按着不松手,看着清清的水流哗哗地注入,抬起头睃了章明一眼,神情怡然地笑。章明觉察到自己直愣愣的神情被她发现了,顿时脸上发热,继尔又想起酒后失态的狼狈相,更加不自在。帆布管子有个洞眼,筷子粗的水流兹兹地横喷。他试探着用手捧了两捧,洗了洗脸,再洗胳膊。清凉清凉的水,激得他爽快了,消去了暑气,也遮掩了他的不自然……震前,如果不值班,每天吃过中午饭,他都要为连队挑回一担开水。
每逢新兵下连队,炊事班都要热闹一阵子。在这些地方干活,最容易得到表扬。新兵们帮厨、扫地……个个干劲十足,他们这批兵也不例外。想做好事得到表扬也不是那么容易,单说帮助洗碗吧,等你吃完饭,盛洗碗水的大铝盆边早围满了准备给大家洗碗的人,挤都挤不进去。
章明对大家一哄而起地争着做好事不以不然,不愿意挤在一起争那几个有数的碗,尽管这样做效果快而且好。但他也不敢怠慢,怕落在别人的后面,给老兵和连队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他抢到了竞争对手不多的打开水的差事。挑第一担开水,扁担水桶跟他作对,扭呀摆的惹得新兵老兵一起看他的也是看城市兵的热闹。一趟开水担回来,衬衣湿透,棉衣潮乎乎,肩膀火烧火燎地疼,晚上才看到肩膀上一条条紫红色的血印。坚持!这是磨炼自己的好机会,要做一名好兵,要达到自己设定的目标,一切刚刚开始……坚持了个把月,动作娴熟了,看热闹的人也没了。再后来,看见他挑水也就习以为常。说来奇怪,他坚持挑水,连队一直没有表扬他。过了一年多,连队还是没有表扬他坚持挑水做好事。一个吉林籍的老兵背后对他说,你一定要坚持住,连长曾经对别人说过,不表扬章明,看看他能坚持多久……他笑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如既往地的挑水,寒来暑去,整整三年多的时间……现在,那根磨得光可鉴人的扁担不知道被砸到哪儿去了,真可惜。
水加满了,他推开抢着拉车的余爱萍和那个男兵,绷足了劲拉车往回走,赛过一只驾辕的儿马……
“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江台长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了敲碗边,“今天过节,咱们连,啊,在唐山的,啊,就算是会个,啊,会个餐吧……”
江台长不善言辞,平时跟大家聊个天什么的还算流利,一到大点的场合,不管说几句,张嘴就拌蒜,左一个“啊”右一个“啊”,听他讲话的人备受煎熬。
“大家,啊,举杯——”江台长看着白花花的一片大碗,不知什么心情地咧嘴笑了笑,自己也将大碗举得更高。当他正要再“啊”一次的时候,二连的帐蓬里爆发出炸雷似的一声喊:“嗷——”江台长一哆嗦差点儿把酒碗扔了。二连在“干杯”。
一连的帐蓬里相对比较安静,大家吃一点喝一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声音不大。二连帐蓬里的气氛就活跃多了,时常传来喊叫声。地震以前,二连说一连假斯文,言语中带着戏谑;一连的人反唇相讥,说二连狂躁,叫几个女兵煽的,同样也带着不屑。今天晚上的情况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二连情绪异样地冲动。过了一会儿,男兵唱起歌来,仔细听,女兵尖细的声音也混杂在里面。帐蓬里有人坐不住了,悄悄地溜出去看个究竟。不到两分钟,情况搞清楚了:二连喝的是白酒,从军人服务社里扒出来的。毫无疑问,这违反规定。可是二连不怕,情绪狂躁得很是高昂。恐怕营部的人也跟着喝了。
二连的那边的歌声越来越响:银线架四方/电波震长空/铁脚走万里/一颗红心为革命/日日夜夜坚守战斗岗位/时时刻刻保证联络畅通/我们是科学的千里眼顺风耳/我们是毛主席的红色通信兵!
这是他们最熟悉的《通信兵之歌》。二连唱了两遍,一连这边心理上很不平衡,憋不住了,也唱了起来。二连听到一连也在唱,劲头更足,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唱。唱到后来,一连帐蓬里不唱了,二连还在唱,唱得跑了调,集体地声嘶力竭地喊,发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喊。
暮色悄然降临。帐蓬里的人都没有睡觉的意思,东一句西一句地逗趣说话。夜逐渐深了,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
“我听他们救灾部队的讲,”许久不说话的顾老兵开口了,“说是今天早上的事儿,有一个人,穿着一件长袖的衣服往城外走,叫担任警戒任务的陆军和武装民兵给拦住了。”
“怎么又是当兵的又是民兵啊?”王小良总爱跟顾老兵掺和,变着法儿地和他逗嘴。平常,顾清水自恃兵老,很少有人敢和他开玩笑。王小良人极聪明,为人仗义,报务技术也好,特别让一些老兵们不理解的是,他对入党提干这类事情,几乎是不放在心上。让入就入,不让入就拉倒!因此让不少老兵新兵自愧不如。顾清水虽然不太佩服他,但拿他没办法。
“你个新兵蛋子懂什么,”顾老兵轻描淡写地回敬了一句,“解放军可以站岗,论管事儿谁都得听,但是不能随便开枪,更不能采取强硬措施。可是呢,眼下是非常时期,啥啥花花事儿都有可能发生,解放军压阵,民兵见事儿不好就开枪。民兵开枪就比解放军开枪名正言顺。所以,光有民兵不行,光有解放军也不行。毛主席不是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吗!”
“行了行了,别摊煎饼了!再瞎说你可就要篡改最高指示了!”王小良又捣乱。
“摊煎饼?好,你来摊,啊,你来摊。真是个新兵蛋子,嘁——”顾老兵叫号,见半天没人应声,继续他的故事,“陆军当兵的一看,怪不怪,没受伤没砸坏什么的,大热天儿,这人偏偏穿件长袖的衣服……站岗的战士给民兵使眼色。民兵就截住这人盘问,见他鬼头鬼脑前言不搭后语,就搜。你们猜,身上带着什么?跟你们说吧,新兵蛋子——这人两只胳膊带满了进口手表。”
“啊!真有发地震财的!”一片情不自禁地感叹。
“你们不知道吧,嘁,”顾老兵的话音里带着十分的得意,“民兵就问这小子,你的表是从哪里来的?这小子不识相,硬说是他的。民兵说得了吧,不要诓人了,把表都捋下来,你走人。那小子说捋下可以,但腕子上有一块进口表确实是他自己的。民兵说,好吧,你自己的表你拿走。那小子挑了一块最好的表……刚转身,执勤民兵一扣扳机,嘣!这小子玩完了!”
地震前,顾老兵就是连队讲故事的能手,还有被砸死的苟技师,他们俩是老乡,都擅长讲故事。他们讲“从前哪……”那些老一点的内容不属于封建、反动的故事,也讲自己编派的连队里的人和事,有些段子甚至作为保留节目。
连队的晚上,时间安排和内容设置相对固定:星期一、三、五,各分队和台里组织学习小组,二、四、六自由活动。自由活动,除了洗衣服就是串老乡聊天儿,没有特殊的事情,一律不允许外出。闲暇的时间,战士们楼上楼下互相串,坐在一起聊天,渲染扩大某个人的“洋相”轶事,由东拉西扯发展到独立成篇,由大家讲大家听发展到几个人讲大家听,以至于造就了几名全连公认的宣讲故事的高手,形成了连队独有的文化现象。连队里新兵分到连队,作为课堂上所没有的“传统教育”,老兵们口传身授地把连队传统的段子讲给新兵蛋子们听。其中“探亲休假,双亲磨刀霍霍向肥猪;挺身而出,人猪大战无法开杀戒”是苟技师专门为顾老兵设计的段子,也是苟技师著名的节目。章明他们分到连队后不久,苟技师绘声绘色地讲过这个具有代表性的段子。当时顾清水也在一边,听到老苟编派他,笑着骂:“你个老苟,‘狗戴嚼子胡勒’,再瞎白话撕你的嘴!”
“呔!”苟技师不听他那一套,手往床板上一拍,“且说顾老兵三年服役期满……”只这一句矫情的河南腔的普通话,让新兵们笑炸了屋顶。新兵笑,老兵们也笑。老兵们笑其中的老内容和不断创造的新情节,新兵则完全被苟技师维肖维妙滑稽透顶的表演逗得前仰后合。顾老兵也憨憨地笑,看着苟技师出“洋相”。
“坐了火车赶汽车,下了马车爬山坡,屁颠儿屁颠儿地撞回家,见到了双亲老爹和老娘!咦——”这一感叹句,苟技师用河南腔把它甩得韵味十足绕梁三日,“可把老爹老娘欢喜坏了!孩啊孩啊,快让娘看看,快让爹看看……”说着,苟技师故意眯着眼,装着老态龙钟,不管身边是谁,搂着脖子“吧”的一口。这个大胆的富有剌激性的动作引起众人的狂笑和掌声。
“老苟老苟,”顾老兵笑骂着,“你又添枝加叶!”
苟技师已经入戏,任凭别人是笑是骂,全然不顾,举手投足,把个河南老乡的风土人情表演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孩啊孩啊,可就把你给盼回来了!咦,老娘数落他爹,你个老鬼,擎楞着干啥咧,还不快去准备杀猪!他爹傻巴愣瞪地说,啥,干啥?他娘说,啥干啥,杀猪!啊对,杀猪!给俺孩儿养的大肥猪,杀!爹,我去!不用你,俺中!说着冲进猪圈,人声猪声闹成一片。折腾了半天,人声猪声还是闹成一片。各位,各位请注意,这么长时间没有把猪拿住,你说奇怪不奇怪?”
别说,这一个小包袱还真是做得不错,挺吊新兵蛋子们的胃口,一个个直眉瞪眼地盯着苟技师等待下文。
“这时候,”苟技师脸上的表情十分自得,只见他双手用力地一拍大腿:“这时候一直等着吃肉的顾老兵可是沉不住气了,喊了一声,爹,看俺的!冲出屋子,纵身跳进猪圈。一看猪,乐了,什么大肥猪,比一条狗大不了多少,折腾得浑身上下都是稀泥,咦,真是好可怜好可怜地一口小猪。好说好说,咱堂堂的解放军战士,面对强大的美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各国反动派都不怕,放倒一只小破猪,手拿把掐不在话下。说时迟那时快,顾老兵一个猛虎扑食,可怜的小猪已经按在手中。爹喊,不要松手!好个顾老兵,非常熟练熟练非常地一倒手,想拿住猪的要害部位——耳朵,谁料想,小猪一打挺,噌——钻过裤裆上了墙,顾老兵抓了一把烂稀泥!咦,这猪怎么不长耳朵?不能叫猪跑了,顾老兵手急眼快,又去抓万无一失的部位——猪尾巴,没想到,反倒叫猪给蹬了一腿,咦?这猪怎么不长尾巴?懵怔间,小猪翻身跳下墙,跑向山沟不——回——头。”
苟技师端着架子抻时间,慢悠悠地接过一位老兵递上的卷烟,重重地吸了一口,煞有介事地瞄了瞄四周那些瞪得贼亮贼亮的眼睛,清了一下嗓子:“咳,这就等于,想打枪,没有扳机,想抄报,没有铅笔,想开门,没有门把手……”他一字一名韵律感很强地用家乡话把“没有”两个字咬成“莫牛”的发音。
“这时刻,顾老兵叫这只囫囵个的猪给弄懵了,扎撒两手臭哄哄的稀泥楞在猪圈里。恁再看,顾老兵他爹,双手抱头,懊丧之极蹲在地,长长短短叹粗气;顾老兵的娘,跳出屋门骂老鬼……”苟技师说到兴奋处,站起身,双手插腰,两条腿故意弯成了罗圈儿,手上指指点点,把个农村老太婆模仿得维肖维妙,“好你个死老鬼,早跟恁说了恁不听,说是馋得顶不住劲了,前个月割了猪的耳朵,吃了,上个月又说馋得顶不劲了,又割了猪的尾巴吃了!猪身上不伤命的零碎一点也没有了。这下可好了,猪跑了,你快去捉,快去呀!捉不回来,急了就把你这只老臊猪给剁了!这正是:顾老兵……”
满屋子笑声淹没了苟技师拿腔捏调的声音。笑声中,顾老兵举着拳头冲了过去。苟技师夸张地抱着头,喊着救命,心甘情愿地挨了不轻不重的几拳。
其实顾老兵也编派过苟技师,有一段“说老苟,身带电台回家乡,叹老爹,不明真相磕响头”,说的就是苟技师三年服役期满,带着他花十块钱买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回家。结果三里五里的都传开了,说老苟家当兵的小子带着电台回来了,可是风光。乡亲们都要听电台,电台却不响。山高路远,收不到电波。这很让老苟同志上火,他决心爬到山顶上试一试。山顶上,收音机果然就响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吓得他爹扑通就跪下了,连连说,哎呀天哪,这是从金銮殿里传来的声音!顾清水也是连说带比划,弄得头一次听故事的新兵们笑岔了气,直喊肚子疼。后来,自发的故事会受到了连里的限制,聚满一屋子的人听故事的现象大大收敛。章明过后才听别人说,苟技师因为讲故事格调不高,受到连队领导严肃批评。什么故事呢,是苟技师应新兵们的要求,讲了要想当一个好兵,首先要当“三巴”兵的“诀窍”。什么“三巴”兵呢,就是“闭上嘴巴,夹住尾巴,管住鸡巴”的兵……很快,关于苟技师同志低级趣味、格调低下、腐蚀新兵的小报告打到了指导员那里。指导员马上进行个别谈话,听说差点给予严肃处理。章明对这个原因不以为然,认为苟技师说得有道理,只不过话糙了些。
帐蓬里的人听了顾老兵讲过故事,觉得不过瘾,意犹未尽地央求他再讲个好听的。顾老兵不知道是在拿架子还是在想什么,别人的请求似乎没有听见,一直没有搭茬。
“咳,”晁浩咳嗽了一声,“我,我说个故事……也不算故事,大家听不听?”
“你讲故事?”王小良感到十分地惊奇,没轻没重地开起玩笑,“你真是出息大了,地震把你给墩结实了,成人啦!”
“王小良你太缺德了,人家讲个故事你还不让!”“王小良讲一个,他肯定比浩子行!”王小良的话招来一片反对声。
“行了,各位,各位都是我的老师,我服了还不成嘛!请,请‘耗子’老师讲故事!”
“我,咳,我说的就是前两天的事,咳……”
“你瞧,七老八十地,咳嗽嘛呀,跟真的一样,喝点儿水不?”
“王小良,你肯定是今天晚上的马尿喝多了,怎么老是打岔?”“再打岔就把他的嘴给缝上!”“给,这是针线包!”一说针线包,黑暗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借机砸向王小良。王小良再一次求饶。
“我说,咳,地震当天的那个傍晚,营里让我去凤凰山家属院的发报台,帮助他们搬一台发射机过来。
我走的是军部后面那堵倒了的墙。墙外边不远的地方,有几座楼塌得七零八落。以前没注意有这几座楼,怎么地震倒震出来几座楼呢?咳,我一边走,一边纳闷儿。
走到一座塌得一点儿模样都没有的楼前面,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那边是不是有人,你过来,一定要过来……我四处望了望,没见到人哪,是不是听错了,弄不好根本不是在叫我。我刚要迈步走,从废墟边上站起来一个小男孩,十二三岁。亏得他站起来,不然谁都发现不了这孩子,全身都是一个色儿,跟土耗子似的!”
听到他说耗子,王小良带头哄笑:“耗子耗子耗子——”
晁浩憨笑,继续往下讲:“那孩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肯定是被地震吓坏了。我过去,往废墟堆里一看,妈呀,敢情还有一个大活人压在楼里边呢。
这个人的位置挺特别,他全身都暴露在外边,只有一条腿,嗯,是右腿,砸在楼板下面。楼板是三块,一块比一块短一截地搭在一起,靠腿的那块最长。他说同志啊,你快点想个办法把我弄出来吧。孩子他妈砸死了……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个男孩,就剩我和他了,孩子肯定是吓坏了,怎么叫他过来都不过来,叫他去找点吃的喝的他也不去,在旁边看着我整整一天了。同志呀,你行行好吧,救救我们爷俩吧。
咳,我一听,心里受不了了,对那人说,你别说了,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说着就动手,正好旁边有一根弯了的铁杠子,我就用上了,想把那块楼板撬起来,弄出点儿空隙,把他那条腿抽出来。
本来看上去是件挺简单的活儿,嘿,我费了牛大的劲,那破预制板纹丝不动。孩子他爸说,大兄弟呀,别白费劲了,上午三个人都没撬动,你看是不是换个方法,从底下掏。我仔细地看了一看,没有大锤和钢钎,没有三五个人,肯定不行。我就说,同志啊,我还有事,明天再来救你。那人一听就急了,你可不能走哇,上午那几个人也说拿工具去,一会儿就回来,结果再也没见到人影儿,眼瞅着天就黑了,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大兄弟呀,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走哇,看在我那可怜的孩子的份上吧!咳,咳……”
晁浩咳嗽了几声,停顿了好一会儿……帐蓬里一片寂静。
“……我对那人说,同志你放心吧,我是解放军,那边大院里的解放军,解放军说话是算数的。现在我有任务,要去办事儿,不能再耽误了。再说我一个人实在弄不动这些块楼板。今天晚上来不了,明天早上我一定来,一定救你出来。那人含泪点头,对我说,你把我孩子弄过来,让他来我身边,我拉着他的手,别让他吓着,一会儿天就黑了。我就到孩子跟前,孩子一句话也不说,拉他也不动,就是不肯到他爸爸身边去,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知道他肯定是不愿意让我离开。我就说,你看好你爸爸,我一定想办法救你爸爸。我见孩子还是不说话,就对大人说,孩子不愿意过去就算了,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晚上把电台架设好了以后,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搞了一张饼,灌了一瓶子水,打着手电去看他们。咳,我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了那座楼。晚上天太黑,辨不出准确的位置。我认准了那座楼,就往上走,那孩子不见了,用手电四下里照照,还没有那个孩子,是不是他们在我走了以后被人救出去了?不可能啊,没有三五个人绝对没有办法救这个人出来,我站在下午的位置上打着手电往下一看,那个人还在那里半躺半坐着。
这就对了,我哈着腰一步一步地往下挪,一边对他说,我来了,带点干粮来,孩子呢。哎,他不理我。我凑近了用手电往他脸上一照,啊呀我的妈呀,只见他无神的两眼瞪得灯泡一般大,牙关紧咬,痛苦万分地咧着嘴,脸色灰白——人死了!
我吓得后退一步,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绊住了我,狠狠地摔了个仰巴叉,烙饼和水不知道扔哪儿去了。这人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刚走了没多长时间,他怎么也不至于死啊?
我爬起来,浑身哆嗦成一个团了,连蹬带爬往废墟上跑。不是我胆小,我们老家的人说,人死如猛虎……过了好长时间,我不哆嗦了,就想,哎,真松,怕什么,他反正是死了吗。可是,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死啊?不怕,不怕,走近了仔细一看,妈呀,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咳,不知道谁给了他一把用来锯钢铁的那种手锯,他实在是急了眼了,为了孩子,为了能够活下来,他就,他就自己动手锯自己的大腿……”
“我的亲妈哟——”晁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锯条深深地夹在腿里,锯了能有一半了,估计是锯到大腿根上的大血管了,手电光下,黑乎乎的血溅得大腿四周斑斑点点的,腿下的血凝固成一个黑疙瘩,短裤上全是黑点……他该有多痛啊!”
自己……自己锯自己大腿,不是编的吧,不,晁浩不会,他连半句假话都不会说,但章明确实希望这个残忍的故事是他编的。不管别人听到这个故事心里怎么想,他觉得那条钢锯咯吱咯吱地锯在自己的心上……肯定锯到股动脉了,也锯进了大腿的腿骨了……今后,不,只要自己活着,想起这个晚上,想起这个故事,他的心都会痉挛。
他庆幸自己能在地震中侥幸生存,但这些血淋淋的残酷的记忆也将留给自己的一生一世。多少年后,他也许会把这个故事、这些故事讲给其他的人听。他肯定,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会为之动容。但他又强烈地拒绝咀嚼回味使他痛不欲生的记忆,不想通过什么语言和感觉,体验无辜的遇难者被痛苦扭曲的意志和心态,不想通过自己的语言去追述那些被摧残了的骨肉情爱,不想再揭开封痂的伤口,往上面揉一把盐,不想让死过一次的自己再被滚油煎熬,再被碾压粉碎,再被千锥万刃地洞穿……诅咒千万回也不解心头之恨的大地震哪……
夜一定很深了。一阵又一阵的困意袭来,又一次次在顽强地控制下退却。他不敢入睡。
地震,地震!脚下的大地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更猛烈的地震,甚至发生地裂。人们都说在唐山这地界儿挖煤挖了一百多年,地底下已经打通掏空,再震肯定得陷下去……梦境中的徐萌飘然跌进无底深渊……人不可预知的事情太多了,包括不能预知自己的生命和生存,不能保护自己惟一的生存下去的机会。
地震,地震!马上就要发生强烈的地震……他好几次都在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一惊一诧地醒来,强令自己保持清醒。他不敢睡,仿佛看到引爆地震的导火索、引爆原子弹倒计时的红色数码闪烁跳动:10,9,8,7,6,5,4,3,2,1……快了快了,地铺下面就要裂开一道万丈深渊,我就要掉下去了……不行!我不能睡,死,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地震,地震……章明焦躁不安地走出帐蓬外。营区一片寂静,远处不时传来枪声。唉,营区里也不安排站岗的了,安排也没有用,失去任何意义。要是安排站岗,自己愿意替所有的人站他一夜的岗,从天黑到天明……
他孤寂地坐在一块水泥墩上,直到东方亮出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