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挑战极限

 

    黎明时分,章明感到一阵阵地肚子疼,身上发热。

是不是着凉了?坐在又凉又硬的水泥墩上跟坐在地上差不多。着凉了还好办,宁可感冒,感冒挺挺就过去了,不耽误干活;千万别得痢疾拉肚子,拉肚子没有办法挺过去。你挺不过去,你不能参加连队的正常劳动,教导员会认为你经不起批评,是个松包。其他的人会认为你闹情绪,关键的时候不出力,是个软蛋。不,我要干出个样儿来,坚决不当松包软蛋!坚决顶住!

起床后,大家都在忙洗漱,他感到肚子里翻腾得厉害了,赶忙钻进了用铁皮圈起来的厕所。这一次全是稀便。心中开始祈祷般地念叨:千万别再拉肚子,千万别拉肚子!

    早饭前,连队正常情况下是出操跑步。现在虽然不出操了,不能没有活动安排。江台长让袁德五向营里请示工作。不大一会儿功夫,营里的哨子响了,袁德五大步小步地回来。

    “干啥?”江台长问。

    “拆饭堂的房梁,拉到洞库指挥所去,盖饭堂用。”袁德五随便地回答着,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拆房梁?这活儿什么时候不能干,啊,大早上的……我的意思是别让连队散着,随便安排点内容就行了,这么重的活,啊,早饭都没吃呢……”江台长小有牢骚。

    “……营里定的,不情愿也得干,集合吧?”袁德五扬起下颏,等江台长发话。

    “集什么合,啊,剩屁股大的一块地方,咳嗽一声都听得见!”江台长一甩手,往饭堂的废墟那边走,大家散散落落地跟着。全营的人到齐了,能干重活的,充其量二十多人,等着站在废墟上的教导员分配任务。

   “别分一二连了,男的都算上,抬房梁;女兵捡砖头、砍砖头,尽量多挑出一些能用的。干吧!”教导员站在高处指挥,两个连队的人都各就各位地站好。

    章明选好了一个位置,小心地跨越杂七杂八的东西,走过去站好,晁浩紧跟着他。这个举动,使他心里热辣辣地。

    礼堂的房架子由四四方方的木梁构成一个巨大的钝三角形,倾斜在废墟上。房项上的瓦已经散落,杂七杂八的木条粗略地清理过了,白茬茬的木质,一只庞大的动物骨骼似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脚下站着的是原来吃饭的地方,到处是砖头瓦块,还得加倍小心别让钉子扎了脚。他们要把这个庞然大物抬上肩,再跨上半堵齐大腿高的墙,然后把这个巨大的三角形抬到空地上,进行分解。

    章明站的位置是钝三角形的一个底角上。这是受力最重的地方。教导员检查准备的情况,挑剔的眼光最后落到了章明的身上,章明挺直了腰一动不动。

    “抬的人注意先抬起,倒手,然后上肩;直接上肩的,注意用力不要太猛。准备好了没有?注意,一、二、起——”教导员略带沙哑的喊声有力短促。

    章明和大家一起,“嗨——”猫腰用力地把沉重的房梁抬起来。房梁上全是粗拉拉的木刺,抬着它,等于手上捧着一只刺猬,不敢拿又不敢放地难以忍受。咬着牙把房梁抬到齐胸高,听口令再缓手上肩,“嗨——”地一声,把这个巨大而沉重的刺猬放到了肩上。坚硬的木头隔着一件薄薄的衬衣重重压在瘦骨嶙峋的肩头。咬紧牙关!!一步,两步……上半堵墙,“嗨——”往上抬……他不仅要往上用力,还要往后用力顶。因为他站在最前面的位置,不平衡后边的人往前走的那一股拥劲儿,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该往地下放了——可能是大家都觉得到了地界儿了,劲也都不像刚才绷得十分紧,弯腰放下的时候,动作明显地快。章明觉得肩上的份量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倍,一瞬间,他明白了力量变化的原因,赶紧用力地屏住气,保持弯着的腰和绷紧肌肉的全身处于均衡的用力状态,死命顶住肩上的重量,紧赶慢赶地把房梁从肩上倒到手上来。这几个动作,稍慢一点都不行,稍稍地不协调,整个房梁的重量就会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就在他用力把肩上的重量移到手上的那一刻,胸腹部突然的用力,引起肚子里一阵剧烈的疼痛,随之,一股热流从肛门挤出。

   “坏了坏了!”他心中叫苦不迭。

    “行了,很好,”教导员如释重负地喊着,“早上到这儿,剩下的上午再抬。解散!”

章明提肛收腹夹紧双腿走不像走跑不像跑地赶紧回帐蓬,直挺挺地撞进了齐肩高的帐蓬门,冲向角落里摞在一起的几个破纸箱子,把原本就乱的箱子里搅了个一塌糊涂,不管是新的旧的穿过没穿过,拎出一件短裤,团在手里一头扎向厕所。狂舞的苍蝇嗡嗡地哼唱中,解开腰带没完全蹲下,就是一通狂泻。开始喷溅的是一股股水状的稀便,后来拉的是带红丝的脓状便,直拉得肛肠烧灼,小腹下坠,四肢麻木,嘴唇冰凉,总觉得肚子边还有,但又便不出来……双腿发软,气短,缺氧,站起来直打晃。他哆里哆嗦地倒抽一口冷气:哎哟妈呀,真厉害,是痢疾,肯定是——到底没躲过去!

    “又拉啦?”走出帐蓬的晁浩一看他的神态,猜到了情况不太妙,随他返回帐蓬。

    “这、这还用说吗?该死的臭猪肉,这样的肉还给解放军吃……送肉的人肯定是、是阶级敌人,是地富反坏右……”他哼哼唧唧地数落着。

    “快躺下休息会儿,我给你打点饭来。”

    “哎哟,你饶了我吧,水都不敢喝了……”

    晃浩不由分说地从铺边拾起两个大碗出了帐蓬,带着一股风,他觉得这股平时根本算不得什么的风,竟然让他不禁寒战。功夫不大,晁浩又带着一阵风凑到面前。

    “喝点稀粥吧,小米粥,挺补身子的……”

    “补身子……”他痛苦地咧咧嘴,“又不是生孩子,用小米粥补什么……”

    “哟,吃一口算一口,况且粥还是热的,喝点可以增加热量吗……”

    江台长回帐蓬里拿草帽。他知道章明在,一直低着头。

“江台长,我先去开点药,马上回来。”章明有气无力。

“卫生所?行啊,你要去,那就去吧。”江台长摆弄草帽,回答得不冷也不热。章明懒得多说话,侧过身又躺下。江台长出了帐蓬,把集合的哨子吹得震天响。

    “章台长——章台长——”

    章明抬头看了看,发现忙忙乎乎地走的是地震前到卫生所的老路。过马路后,对面是军部招待所,喊他的人,身着黄色军裤,站在招待所的废墟上一个劲儿地招手。

    “陆军的人?不认识啊……噢,是不是排长他们?”他往前走,废墟上那个人也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往下走。果然是昨天挖卫生所的那些人。

    “哎呀,章台长,没想到这么及时地看见你!”说话的这个人是个老兵,章明觉得面熟。

   “你们排长呢?

    “别提了,排长病了,拉肚子拉得起不来床!

    “真的吗?为什么不好好治一治?

    “治呢,我们连比他严重的多得是,都在治。章台长,你来得可真是正好,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清理招待所,又发现了……”

    “一具尸体!对吧?

    “对对,是是,认不出来……”

    “唉,你看我来得这个时候,”章明十分地无奈。真是的,我怎么昏头昏脑地走这边的路呢,从倒了的墙上越过去不就没这事儿了,“……认不出来,算无名尸体不就得了吗?

    倒塌的楼板边缘,露出两只脚。两只脚的脚尖向上,估计地震当时就砸死了。这双脚很大,恐怕要穿一号胶鞋。脚腕子上,宽条的背包带勒上了一道“猪蹄扣”。

    “章台长,我们往外拉了?”老兵问道。可以肯定这是一具男尸,是不是正在集训的蓝球队的人呢?非常有可能,按这双脚推算,尸体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八开外。

    “章台长,往外拉了?”老兵见章明没说话,补充道,“只能往外拽,进不去人,腿下清理过了,一拉就能出来。”

    “拉,拉吧。”章明点了点头。背包带绷直了,尸体脚腕上的皮肉无声地裂开,露出暗黄色的骨头和肌腱。他的胃里开始翻腾。受背包带牵引,酱黄色的小腿膝盖,酱紫色的大腿……重重的磨擦声里,从楼板下一点点地抽出来。膝盖往上,大腿被砸得只有一块砖的厚度,很是均匀。再往外拉,穿着绿色短裤的下身,也是均匀的一块砖的厚度,再往外拉……整个身体成了一块被榨油机碾过的豆饼!尸体过份宽大的胸部露了出来,“喀”地一声,不知什么原因,尸体被牢牢卡住。再往外拉一拉,尸体的面部就要暴露出来了。尸体被卡住的一瞬间,章明忽然觉得尸体不是被卡住了,而是尸体自己在犹豫,要不要把狰狞可怖的面孔让活着的人看。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看了一眼那个老兵,老兵也在看着他。老兵用眼神告诉拉尸体的战士用力。尸体被拽得格格作响,明显地变形,由宽到窄,怕冷似地收缩。随着“扑”地一声闷响,尸体带着冲力从楼板下滑出来,章明一眼看到,尸体的脑袋不见了,从脖子的地方,忽地涌出浆糊似的粘稠的腐液,粘稠的腐液里滚动着一团团的蛆虫,散发出极臭极臭的气体,滴滴嗒嗒地滩在废墟上……

    “哇——”战士当中有人忍不住大声地呕吐。章明肚子里剧烈地痉挛,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翕起鼻孔,屏住呼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废墟下走。那老兵没有再叫他。

从卫生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厕所跑。刚站起来,又觉得要便,再蹲下,结果什么也拉不出来……行了,最精彩的时刻到来了!折腾了两三次,便出一小滩红红白白的脓液。赶快吃药!他双腿打着鳔地从厕所出来,直奔炊事班,抄起一个大碗,从贮水的大铝盆里舀出半碗水。没有凉白开只好用生水。送水车运来的水,不卫生……喝吧,不卫生就不卫生,反正也是个拉!再从裤兜里掏出装药的口袋,把裹着淡绿色糖衣的药片倒出几片,犹豫片刻,一古脑儿把药全都倒在手心里。合霉素片,一次二片,一天三到四次,三天的量……不把拉肚子的势头止住,什么都干不成。听说这药挺好使,我狠狠地吃它一次。

二十几粒淡绿色的药片在嘴里哗啦作响,喝了好几口水才把药片咽进去。药片从嗓子滚进食道滚进空空荡荡的胃里,一路互相碰撞依稀有声。

    章明振作精神,咬咬牙,加进紧张劳作的行列。二十多个人密密地在房梁周围排成一个三角形。在这个阵形奇特的队列里,谁都默不作声,一个口令下来,大家“嗨”地一声应和,让巨大沉重的房梁和人溶为一体地向前挪动。头上太阳烤得人浑身冒油,暴烈的阳光下,你感受到的只有滚烫的温度和火热的情绪,感受到沉默中冲突着火山口一般的力量,你能清晰地看到汗水从燥热的皮肤里分泌出一片细密的晶莹,逐渐膨大,滚落……

    章明把衬衣脱下,垫在肩上,满是紫疳的肩膀无法承受房梁的重压和木刺的扎戳。他愿意奋力地抗争一把,也想大汗淋漓一番,但是他知道自己干瘦的身躯蕴含的能量不是很多,也没有多少汗水可以分泌。拼命地用力和大汗淋漓应该是一件很舒服的事。烈日下,他全身从里到外,是一把干透了的没有一点水份的柴禾,以至于眨动一下眼皮,蜷曲一下舌头都会发出干燥的涩响。他从身前身后的战友身上,体验热汗蒸腾的幅射,嗅着刚刚从体内分沁出混合着荷尔蒙的汗水那股朝露般的气息……他全身的皮肤从蒸腾的热汗中贪婪地汲取湿度,每一个毛孔都因吸收汗水的蒸气而滋滋作响。呵,这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啊……在这个列阵中,所有的人都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从拾起一块石子抬起一根木头建造一座简易房等等一系列微小的工作中,同大自然的灾难,同亘古少见的灾难做不屈不挠的抗争……在与身前身后那绷紧肌肤的肉体不经意的碰撞中,你会体验到钢浇铁铸的坚实,你会感受到雄性的强健,既便你是一个弱者,这一切会剌激你咬紧牙关挺直腰杆,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肩上,创造一段艰难的位移。

    他仿佛自己加入了一列蚁队,变成一群不屈不挠的小动物中的一只。这些小动物,不惧怕自然的、另类动物造成的任何困难,生生不息,协调一致,狩猎,角斗,寻觅,搬运,构造,繁衍……以这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重复的劳作,分解生命的全部内容,组合生活,亘古不变。他再一次十分庆幸自己能以生命存在的形式,参与这些搬运和劳作,奏响一曲回荡于天地间的伟大旋律。

    这一趟,他的体力还算凑合,玩命似地跟大家一起“嗨”,奋力地又顶又扛。放下房梁,稍事休息,再返身准备爬上废墟,不行了,全身犯哆嗦,脸上冒寒气,胃里麻木胀懑,一个劲儿地往上涌酸水……坏了,是不是药吃多了,再闹个药物中毒,“洋相”更大了。周围的几个人都面带惊讶地盯着他。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章明!”教导员喊他。

    “到!”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你过来,二连的再过来一个,给炊事班帮厨去!”教导员站在废墟上高屋建瓴地指挥着,“章明你只能帮着烧火,别让全营跟你一起拉肚子!”

 

    “章明,章明,醒醒——”袁德五喷着一股烟臭气摇他的胳膊,“教导员让你找他,有事。”

    “什么事?”他不解地问。

    “大概是没什么事儿,嗳,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袁德五肯定知道但没有告诉他。这让他揣摸了好一会儿,中午觉都不让睡好,是不是又要找我的麻烦……

    离帐蓬还好远呢,就听到教导员在大声地批评什么人,再走近一点,只听教导员的声音少有地严厉,“……我不知道你们私自回家的事!”

    “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想到要回家……”沉默了片刻,有人小声申辩着。是张惠英!他听得很准,放慢了脚步。噢,敢情她借送伤员的机会回家了……这下子可麻烦了……他不想在别人挨批评的时候出现,让人家多一份尴尬,遂驻足在帐蓬外,暗中替张惠英捏把汗。

    “你们不考虑回家的事,营里肯定会考虑,也会安排在合适的时间,让家在天津、北京的,离家近一点的同志,同家里人见一面——你说你们急的是什么?你们看看,送伤员的时候去了好几个人,结果就回来章明一个,叫你们说,这样的部队怎么个带法?

    章明心里一颤:多亏我及时赶回部队……

    “我们知道这样可能不太好,别人都没回家……可是都到了家门口了,可是……”张惠英的反驳和申辩已经彻底崩溃,连招架的力量都没了。

    “不是不太好,是实实在在地不好,不对,不应该;到了家门口了?是你们往家门口走,那不到家门口还能跑到国境线上去?不要再解释什么了,不要再给自己找理由了,组织纪律性不强,想自己个人的事情多,自行其事!你们都是老兵了,小张你还是一个新党员。你们好好想一想,反省反省,我批评得对不对?

    “我们……”张惠英几乎拖着哭腔。平时开口不饶人的“小刀子”卷了刃……

    “算了,别说了,回去找你们连里负责的人说去,找你们的党小组党支部说去。”

    章明怕张惠英出来撞上,赶紧冲帐蓬内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你们俩都回去,把着装给我弄整齐了。”张惠英低着头往外走,马兰霜打了似地紧随其后。章明让开路,张惠英和马兰身着白色的确良衬衣,脚上穿着黑色塑料凉鞋,果然刺眼。章明走进帐蓬,教导员头也没抬,情绪很不好。

    “叫我有事?

    “嗯,有事儿。”教导员用手顶了顶太阳穴,“下午你去,这就去,到家属院,程、刘、曹还有郭,这几家的东西清理得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能拿回来的就拿回来。”

    “这几家的东西?”他想了想,谨慎地说,“我怕是分不清吧?别人清理得准确不准确咱也不知道啊……拿错了就不好了。”

    “可能问题不大,是咱们请陆军的同志对着楼层登记的房间挖的,东西集中在程副教导员住的那座楼的前面。”教导员慢慢抬起头,看着章明,“我想你应该明白,你分不清,我能分清?你怕拿错,我拿不错?能分得清认得出的人都死了。你去看看,差不多就拿回来,尽量不要拿错……”

    家属院里散散乱乱地有一些人,杂七杂八的物品扔得到处都是。章明对此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快点拿回几个震亡人员的遗物,交了差就算完事。程副教导员曾经住过的楼前,果然有一个人守着攒成一堆的物品。章明径直向前走,看物品堆的人直直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犯嘀咕:这人干嘛这个表情看着我?走近了,那人迎上来,猛地拍了他一巴掌:“章台长,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章明费力地辨认,突然他叫了起来:“哎呀,这不是排长嘛!两天不见,你、你怎么变成这模样啦!

    眼前的排长黑瘦黑瘦,眼睛里布满血丝,和前两天比,简直判若两人。章明在惊讶中又感到挺不自在,跟人家打过交道,也挺熟悉了,却一直没问排长姓什么。

    “……两泡稀屎的过。我是说你章台长,我都认不出来你了,你本来身上没肉,这又瘦了不止一圈,难道也拉肚子拉的?

    “真让你说着了,拉痢疾!震前就拉,这不,又接茬儿拉,可把我害惨了!

    “别说了,都一样。哎,你这是干啥,来这地垧儿是找俺的吗?”

    “营里让我来领东西,是不是请你们帮助清理的?”

    “是,不光是你们营,整个军部这一块儿俺们都管。”他用脚踢了踢脚下的破烂东西,“还有一些,没拿齐。哎,拿这么点东西还得台长你亲自来?跟你说吧,没有什么值钱的,就有一块进口表,旧的,算是大件,其它的都成了一堆破烂。”

    “哎,听说你挺严重的,好了吗?

    “别提了,让唐山的苍蝇把俺放倒了。这通儿拉……不过俺不怕,”排长拍拍消瘦的胸脯,“俺有秘方,兵来将挡,水来土囤,非常管用的灵丹妙药。这不,好了!

    “这可是奇迹了。哎,你有秘方,你们部队有好药,可不能保守!

    “有,你不敢吃……俺们那个兵怎么还不过来?你等一会儿,俺去催催。东西可暂时交给你了,很快就回啊,很快。”

    章明想叫住他,他却火烧屁股似地走了。等呀等,终于看到排长急茬茬地奔来。

    “章台长,哎呀,让你久等了,俺们排的一个战士从你们指挥所废墟顶上跌了下来,跌到断钢筋的茬口上,脑袋划了一道大口子,人也昏过去了,刚把他送到俺们卫生队……净给我添事儿!”他捡起一块破布,蹭了蹭手上干痼的血迹,“东西齐了——噢,暂时就这么多吧,你一个人要是能拿得了,我就不派其他战士送你了,成不?

    “等等,药……你们部队的药……”

    “药?什么药?”排长站住了。

    “刚才你说的治拉肚子的药。”

    “唉!”排长恍然大悟地叹了口气,很苦地笑了一笑,“我的傻兄弟,让俺怎么跟你说呢……”

    “不,我没别的意思,我想一下子让病好利索了,没有就算……”

    “唉——”排长下定决心似地顿了顿,“告诉你吧,根本就没有管用的药,那是看俺拉得实在受不了啦,俺们卫生队的一个医生——俺老乡——对俺说,你要是不怕有问题,能顶住,俺就告诉你一个偏方,兴许能治好。那还有啥说的,啥都不顾了,只要能给治住这熊病。他也是狠了狠心才说,喝一小瓶碘酒吧!”

    “什么?碘酒?”章明以为听错了,“碘酒,外用药啊……”

    “俺知道,是人都知道,碘酒是往身上抹的。俺的个娘哎,那玩意儿能喝吗,可是俺还是咬着牙喝了。兄弟,这就是药。”

    碘酒……闹了半天,是喝碘酒,真是奇闻,能管用?但排长本身具有说服力。他四处寻觅,找了一个质地硬朗的纸箱子,俯下身,把算做遗物的物品一一装好,拖回营里。肚子又不争气地疼了,一阵紧似一阵。他忙不迭地往厕所跑。一团脓血便过后,双腿发颤,眼前金星飘舞……碘酒……碘酒就碘酒,豁出去了!

    空空荡荡的帐蓬,章明心里也空空荡荡。碘酒瓶圆滑地躺在汗渍渍的手心里,亮着浓浓的棕色。用手一点一点地撕去瓶盖上的封皮,又小心地揭开塞得很紧的橡胶盖,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圆圆的瓶口,似望不见底的一眼井,不是他喝瓶子里的药,而是他即将掉进这眼漾着浓浓汁液的不知深浅的井里。

    不,我不能当松包,不能当软蛋……他对着小小的碘酒瓶怔了许久,一狠心,把它送到了嘴边。坏了,忘了问排长,喝多少哇……喝吧,剂量少了不管用呢……仰头把碘酒喝进嘴里时候,他闭上了潮湿的双眼,心里长长地喊了一声:妈——

    碘酒带有强烈的挥发性,辣辣的苦杏仁味在口腔和食道里乱窜,出气都是苦的,剌激得他不住地干咳,一个冷战连着一个冷战,鼻子眉毛揪成了一个疙瘩。碘酒在食道里在胃里又蛰又烧,愈演愈烈地熔成了一团火。烧灼,麻辣,疼痛……他深深地后悔不该没深没浅地喝光这瓶碘酒,后悔没让晁浩在自己的身边……小时候不知深浅地空腹吃过两瓣大蒜,尝到了世界上最难受的滋味……碘酒可比大蒜的威力大多了……哎药妈呀,可是要了我的命了……他在铺上翻来滚去,全身冷汗淋漓,一会儿的功夫,连指尖都麻木了。

    最难受的时候,也是最后悔的时候。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全身瘫了似地缩成了一个团,双手紧紧地抱着肚子,死一般地倦在乱七八糟的铺上,眼前的碘酒瓶清晰了一会儿,渐渐地模糊了。他昏了过去……

    在帐蓬外面叮当声中,章明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倾耳听了听,炊事班那边有声音,恐怕是做晚饭了。想到做饭,胃里泛酸水,说不清是饿还是碘酒在作怪。恐怕是饿了,干脆,我起来帮厨去,顺便有什么能吃的垫垫肚子。挣扎了几下,从四肢着地到勉强站立,全身轻飘飘,试探着走走,还行。左一步右一步,腾云架雾。

    灶上的大锅里做的是米饭,翻开的米汤咕嘟咕嘟地冒泡儿。闻着米香味,看着冒泡的米汤,一个劲儿地流口水。

    “章明,病成这样啦,看这脸色,房顶上瓦似的青灰青灰……用不用给你做点病号饭?”炊事班长的关心很有职业特点。

    “不用,没事儿。”其实他特别想吃一碗稀溜溜的面疙瘩汤,话到嘴边改了辙,“有什么活儿要干的没有?我帮个手儿。”

    “行了行了,帮什么手儿,听教导员的吧,别让全营的人都得上痢疾。你来你来,上午我刚把地秤修好,给你称称份量,你现在肯定没有一百斤了,不信咱俩打赌。”

    秤盘显得十分沉稳,自己的身体呢,等于在秤盘上放了一只西红柿或一只鸡蛋什么的,秤盘根本不为之所动。李军噼噼叭叭地更换秤砣,校着秤上的刻度。

    “九十……”他凑得很近地读着刻度,“九十一……就算你九十二斤吧!

    章明铆足了劲往下墩,用力地踩,秤砣在九十二的位置上耷拉着,纹丝不动。

   “得得,下来吧,别较劲了。你不要秤,我还要你的腿呢!说,想吃点什么?

    “吃什么?”他跳下秤盘,大声地说:“来它两碗米汤!

晚上全营点名。

章明不声不响地坐在众人的后面,望着教导员心中有些不安。袁德五忙着帮助教导员召集人员,看看大家都到齐了,凑近教导员的耳边,意思是人到齐了,可以开始。然后就近坐在教导员旁边,把腰挺得笔直,一支钢笔一支原珠笔别在胸前,笔帽在汽灯下闪亮。教导员头上新换的纱布绷带显得特别地白,灯光在他脸上勾划出黑白分明的硬线条,除了个头矮点儿,怎么看都像电影《英雄儿女》里手持爆破筒的英雄王成。

    “同志们!”教导员站得笔直,眼神威严,语调严肃而凝重:“全营集合在一起点个名。这是地震后咱们营第一次点名。我先说,解散后,各连再开个会,把工作和思想情况理一理。

    同志们,728日凌晨342分,唐山市发生了强烈地震,我们作为震区的部队,损失严重。特别是人员上的损失严重,现在统计,全营共牺牲干部部士40名,其中干部15名,男战士23名,女战士2名。侥幸活下来的同志们,心情无比地沉痛,并且化悲痛为力量,奋不顾身地抢救伤员,抢救战备物资,在恢复战备值班和开通前线指挥所等项工作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表现了人民军队、革命军人的英雄气概,表现了人民军队对毛主席、党中央的无比忠诚。几天来的救灾工作说明,我们不愧为有着光荣传统的人民军队,在毛主席党中央的领导下,有兄弟部队的支援,我们一定能够完成战备任务,一定能够完成救灾任务,不向老天低头,不向困难让步,要用我们的汗水甚至鲜血,谱写一曲无产阶级革命英雄主义的战歌!”

    教导员声调高了起来,充满激情,具有不可抗拒的鼓动性。章明看到教导员今天的情绪不同以往,严肃的气氛和沉重的话题让他心里没底。教导员批评人的方法他不止一次地领教过。

    “具体的好人好事,英雄事迹,我不多说了,以后司令部党委、营党委还要进行总结,要表彰一批英雄的事迹,树立典型,授予军功章……同志们,我们要在非常时期经受住考验,坚决完成救灾任务!这是我说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全营工作的安排。具体的布置各连回去自己说,我大概地讲一讲,让全营的同志们心中有数,便于协调全营的工作。这两天,营的一部分人员在营长的带领下,开设地下指挥所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保证了军的防空作战正常进行,军首长表扬了我们营。这是我们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具体表现,是全营干部战士的功劳。唐山机场空中指挥任务,因为重点不在我们营,我们派出的无线、有线人员,除对空话台外,已经逐步撤回地下指挥所……目前,全营死难人员的尸体基本清理完毕,个别的尸体因为地震时的情况比较复杂,不可能一时清理出来,这些有待救灾工作逐步深入,加以解决。枪支弹药、通信器材和各类物资基本清理完毕。从整体情况来看,抗震救灾工作的第一个阶段——如果让我来给抗震救灾工作划分阶段,我想这样划——可以说,在我们营,救灾工作的第一阶段,已经基本完成任务。下一步,全营大部分同志都要转移到洞库,参加战备值班。唐山这边,一连临时开设的无线电台撤掉,二连的总机车经过维护和线路整理后保留,继续担任值勤任务;根据司令部直属政治部的要求,我营建立一个留守组,营里派副营长负责,一连二连各一个组。留守组要及时配合军部——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联合组成的接待站,积极开展工作,做好来队寻访亲人的家属的接待,同时,还要做好物资清理的收尾工作。各连的留守人员,基本上由连队自己决定……”

    “留守人员?留谁……”不知道是谁地下面小声地议论了两句。

   “不准说话!”教导员的声音十分严厉,一把利刃似地银光一闪,“最困难的时候,是考验一个集体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最能锻炼一个集体一个人的时候。下面,我说说营里这一阶段存在的问题。过去总是说对事不对人,今天,对事,也要对人。”

    教导员暗暗地清清嗓子。章明的心“嘭”地一下绷得紧紧的,把头低了低。

    “所谓对人,今天不点个人的名批评,但事情是具体的人做的。地震吗,是坏事,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在突然的情况面前,在大灾大难面前,我们需要的是革命军人顽强的斗志,坚定的政治立场。可是我们有的同志,甚至是干部同志,干劲不足不说,哭哭啼啼地不说,还发牢骚,更不能容忍的是,当着全营同志的面出洋相!

    我倒要问问,你出洋相给谁看?你委屈什么?你有什么意见?如果你认为你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你认为你做的非常正确,请你站起来,给大家说一说,让大家听听。关键的时刻,我们的干部、党员,要给别人做一个好样子,不要让他们看你的热闹。有这个问题的同志,你要注意!

    教导员猛地截住一字一顿的话音,留下一段空白。在章明听来,这重重的警示语鞭子一般抽响在耳畔,空白中,他听得见自己紧张的神经在嗡嗡地鸣叫。

    “……还散布悲观情绪,甚至猫头鹰什么封建迷信的东西也出来了。该鼓劲儿的时候,不要说这些涣散斗志的话。

    第二是无组织无纪律。个别同志耍小聪明,巧立名目——巧的是借着送伤员的机会,招呼也不打一个,自己回家去了。怎么你的家是家,别人的家不是家?你父母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你有爹妈别人没有?你起码现在还活着,比死了的人要强百倍,死了人的家里该怎么办?报个平安的信儿,不是坏事,可你急的是什么?难道我们组织上都是不开窍的人,想不到这一点?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不管是不是党员,一定要深刻检查自己,写出书面检查,态度不好或者认识上不去,要严肃处理。

    在纪律性方面,还有一点要说的是,现在各种物资都已经散乱,大部分都搜集在一起了,还有一些散落的,有个人的,也有集体的。我提个醒,全体干部战士,都要狠斗私心一闪念,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跌跟头,我是把丑话说在前面了。公家的东西,别人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沾。我们要学习救灾部队,咱们营院边上的那个银行,是新市区银行吧?陆军三十八军的同志负责清理,最后差了几分钱。银行的同志说算了,几分钱算个啥?陆军的同志说不行,差一分钱也不能算是完成任务。结果硬是钻到废墟里,所有能倒腾出来的碴土全都倒腾出来,用筛子一点点地筛,终于找到了那几分钱,一对账,分文不差! 银行的同志捧着战士们渗着鲜血的双手,感动得泣不成声。同志们,想一想,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对工作极端认真和极端负责的精神,也是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银行的钱,大把大把的,有的是,一分钱根本算不了什么,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不行,你要是差了一分,你说不清楚么!我的同志们,地震时你们自己的经历,你肯定要牢记终生,灾区发生的故事,有许多是一般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你遇到了,也要记它一辈子。我肯定地说,有些故事,会使你受益终生!

    绝大多数人,这一辈子注定当不成英雄,干不成伟大的事业。但是,人格却可以做得伟大。伟大的人格,包括了清白正派,不贪不占。只要自己能管住自己,这个伟大就和你贴得很近,你就可能成为具有伟大人格的人。我再说一遍,谁要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事儿,拿着你的党籍军籍来见我!

    章明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扩展自己的胸膛。

   “三是不团结的现象还是时有发生。干部与干部之间,配合的不好,个人意气用事,背后你说他的坏话,他说你的坏话,大家说说,这是什么时候??非常时期,懂不懂?你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一桩,要以抗震救灾为大局,要以坚持战备值班,保卫祖国的神圣职责为自己为整个战斗集体的生命。想到这些,你们还有什么个人恩怨不能抛弃?反过来说,这些重要的观念在你们的头脑中树立得牢不牢?在这个时候不许搞这个名堂,其他的人和其它的时间,都不许搞这个名堂。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方法是各打五十大板。谁有理都不管用,谁到我这儿打小报告我都不听,我要在工作当中考察你们,要让群众给你们下评语。我就讲这么多,批评的是谁,自己心里都有数,对号入座。挨批评的同志,你也不要泄气,我批评你的目的是为了让你看到自己身上的不足,尽快地改正,适应抗震救灾的工作需要。我的话讲完了。”

    营里的会散了,接着开连队的会。章明似听非听。不是他厌烦开会,不是他不关心连队的事,实在是心里乱极了。教导员点名讲的问题,自己在当中占了多少份量,自己当然是清楚的。真是怪了,凡是和自己沾边的事儿,都有可能当成点名批评的材料……不是害怕批评,你说得有道理,挨了多重多苛刻的批评,心里也服气。“猫头鹰”算个什么破事儿,也拿到营的会上说道说道,简直是乱弹琴。教导员也是,别人嚼舌头打小报告,他竟然相信,一点调查工作都不做,不把事情搞清楚,拿过来就批,真没劲,教导员以前不这样啊……唉,真的应了晁浩那句口头禅:越闹眼睛越招苍蝇……

    “章明,啊,章台长,”喋喋不休中,他听到袁德五提到自己的名字,“明天上午带一个或者两个人,具体带谁,明天早上再敲定;去临时架设的电台上值班,就是一个上午,下午完全关闭这个台了。如果网内主台同意,没有什么联络和发报的任务,上午也可以撤,顺便把设备什么的一道带回来。电键耳机就不用说了,是咱们连的,要带回来,电源线、接线板、马扎凳……”

    连队的会,好歹是开完了。整理铺面的,洗漱的……反正什么也干不了,只有早点休息。章明操起一个脸盆,打了点水,胡乱洗了洗脸,远离帐蓬,在僻静处转悠。

    天阴了,云层很厚。没有电的缘故吧,天说黑就黑了,漆黑漆黑。他害怕黑天,更害怕进帐蓬睡觉。看见天气有点不正常,就担心是地震的预兆,说不清道不白的恐怖感惊悸感让他在心理上备受折磨。有时觉得自己的神经就要崩溃了……不知不觉地,他转到了水泥墩子旁。水泥墩子余温没有散尽,给人一种温和的生命感。他让自己坐舒服,决心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想,找出一个答案。不找出一个答案来,今天晚上就不睡觉……客观事实逼得让你要认真地总结总结了。总结什么呢?我是一个共产党员,革命军人、干部,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没有,肯定没有!既然没有做什么坏事,从根本上讲,地震后的所做所为就没有什么性质上的问题。那为什么自己觉得灰溜溜的,老是挨批评,老是抬不起头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问题的核心是什么呢?

    救了白莹——问题的核心和症结都在这里。救人固然没有错,问题是你救了白莹,她不是营里的人——不是营里的人也没多大关系,突如其来的灾难,谁也没话说,最最关键的是,她是一个女的。你可以安慰自己,不从蓝球场上救她,她就会死去,不在她身边护理,不送她到手术台上,她还会死,不送她到北京,她仍然会死……为别人不需要按这个顺序推理。现在看来,在救她的环节上,尽早停止救护行为,而且越早越好……如果不救她,她死了也就死了,地震死了无计其数的人……不不不,我不可以有这个想法,不能那样做,遇上了,能救活,就不能眼看着她去死。结果自己跟着去了北京,去了一趟连天安门都没有看到的北京,因此,一切都被弄得实实在在地不理想。

    算了,让他们说去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白莹本人应该是清楚的,她应该有一个公正的评价,也应该知道我为了救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从根本上说,自己的人格没有问题,说不上伟大,起码不低级,不卑鄙。对,绝对没错儿。

    表的事儿可能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现在他们说话带剌,让他们说去吧,说什么都行,甚至可以说成是送给白莹的“定情物”……去北京的伤员,哪一个也没有钱,当吴护士把卖表的钱分给大家用,谣言不攻自破。这件事,我先不声张,到时候,教导员肯定会知道,比我去跟他争辩更有说服力。

    稀里糊涂地喝了两瓶啤酒出“洋相”。晁浩这小子,脑筋“短路”了是怎么的……不能怨人家,你要吃药,还要喝干净的水,谁让你的酒量不行来的,鬼使神差地自己灌自己两瓶酒!要命的是谁也不知道你是喝酒喝的,又没法子向别人解释——人要是倒霉了,喝冷水都塞牙,不,喝啤酒都塞牙!

    ……换个思路想一想,地震后你应该干什么?你的位置应该在哪里?你是一名党员,一名干部,部队建设的骨干,这几天来你做了什么?如果你脱险后立即回连队,和大家一起钻到楼里救人,哪儿也不去,连机场都不去,你就没了这么多麻烦!可是,自己在突然的灾难面前错了头,东一趟西一趟地,窨做了些什么……思来想去,种种理由都表明自己做错了,刚开始时的那股自信的劲头不见了,“没做坏事”和“做了错事”两个结论在他的脑袋里打架,乱糟糟的,直搅得头脑发胀,“做了错事”声音越来越大,形成了一股呼呼作响的旋涡,“没做坏事”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旋涡中挣扎,行将灭顶,几乎听到了咕嘟咕嘟的溺水声……

    “台长——”晁浩噎着了似地喊他。

    “这儿呢。”

    晁浩循声音在黑暗中探索着走过来,带着一股汗酸味。

    “我都睡了一觉了,翻身摸着你的铺还是空的,知道你在外边坐着。回去吧,行啵?”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不急。几点了?

    “这不是等于白问吗,我又没有表——快半夜了吧?”他摸索着坐到水泥墩子上,哈欠连着哈欠,闹得章明也跟着条件反射。

    “今天晚上又不想睡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晁浩又大大的一个哈欠,“其实我每天睡觉前也害怕,提心吊胆,我就想,地震当时没死就赚得大发了,现在漏下去,应该不亏本,睡!该干啥就干啥……”

    “你别老打哈欠……嗯,说下去。”

    “心放宽点,别想那么多,做错了就改,没做错,什么也别理会,让事实来回答,早晚有一天大家会明白的——你在通信营干又不是一天两天。”

    章明心里暗暗吃惊,这小浩子不得了,观察别人如此透彻,自己带他副班时,总觉得他憨头憨脑,没想到这么厉害。

    “其实也不全是像你说的,”章明头一次在他面前觉得舌头有点硬,“但是,但是,你以前说,穿鞋的不知光脚的苦——老让人批评是件特别难受的事,况且都是些瞎说八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早晚大家会了解你的。这就解决问题了?坐到什么时候算完?让大家认为你闹情绪……依我看,挨批评不是坏事,特别是教导员,一说一过也就完了,要让他跟你暗中别扭,那可坏了,营里都说教导员对你不错,我看现在也还是挺好。谁也不愿意挨批评,尤其是不明不白的批评。我们家乡有句老话,早先村里一位考上什么状元的人说过的,叫做……”晁浩郑重地一咳嗽,以示对先人们的敬畏,“嗯,叫做‘要想度量长,学会受冤枉。’台长,说真的,我觉得你以后很有可能做大事,做很大很大的事业,眼前这点不顺利算不了什么……”

    “行了行了,晁浩,我都懂了,你是说以后我还会有更大的麻烦吧……”章明顺着他的话开了个玩笑,“好,我接受你的建议,回去睡觉!

    “不是说你有麻烦。哎,有件事告诉你……”

    “你看,叫我睡觉去,现在又轮到你不愿动窝儿……”

 “告诉你吧,”晁浩小心翼翼从水泥墩上下来,“不是要派留守人员嘛,听说,连里边不太愿意让你到指挥所值班,决定让你留下。结果袁台长找到营里,也想留在这边,听说……”

“你看,一会儿消息,一会儿听说……是不是学狡猾了,跟我说话还咬半个舌头,吞吞吐吐。”

“不是不是,别人都说,我拿不准的不好瞎说——听说袁台长知道了余爱萍留在唐山才改的主意。江台长同意,教导员却不高兴了,说开始让章明到指挥所值班,连里不高兴,现在定下来了,你们又要变动。连里说留你在这边……嗯……”

    “说下去,无所谓。”

“连里说你留在这边,人员挺散的,会不会出什么事……教导员说,他敢!”

    “行了,晁浩,别说了,知道了!

    “……你看,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留在这边。”

    “不用,我自己行!

    “你别……”

    “什么都别说了,如果让我留在这边,我会干出个样儿给大家瞧!老袁……余爱萍……嘁,真有意思!怪不得总是别别扭扭的,怎么调整都不见效果……”

“什么调整效果……嗳,我听别人说的,不准确。他们两个是老乡,袁台长也是干部了……”

“准确不准确是别人的事,根本不可能的……”

“是是,我想也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根本不懂。”

 

    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微微的风。

    章明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好了起来。早上一起床,急霍霍地奔厕所。结果让他兴奋不已,只拉了一点棕褐色的稀便,身上除了软弱无力的感觉,没有任何不适。

    吃早饭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大碗小米稀粥。没吃咸菜,也没吃馒头——咸菜是生的,装馒头的大笸箩落过无数只苍蝇。一定保持住自己不要再拉肚子,所以,暂时不相信一切有可能沾染细菌的、“高温消毒”以外的食物。

    他一边等着老江和袁德五给自己安排一个人,一边在心里考虑着,现在不拉肚子了,体力精力都会很快恢复过来,支持江台长和袁德五的工作,起码坚持到连队所有人员去地下指挥所……等了好长时间,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原定安排给他的那个人还没见找他来。帐蓬外,老江和袁德五面对面地站着,嘀嘀咕咕。

    “昨天晚上安排的工作有没有变化?”章明轻松地问。

    “什么变化?”“变化?没有什么变化……”俩人你看他他看你,嗫嗫地答道。

    “是不是还让我去撤电台?派给我的那个人是谁?

    “噢……是、是这样,”江台长挺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刚才袁台长……袁台长和我,把人都分配完了……”

    “分配完了?”章明一股火气从心头窜起,这不是胡闹吗!撤电台怎么说也得两个人,都是连队的工作,这么安排成心……但他马上压住心头的不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人跟我去就算了,现在到处都缺人手……我自己干,按要求今天上午撤出,收回装备,不影响整个电台网络的工作,不影响连队的安排。”

    “好,好……”“上午别撤电台了,下午安排人再……”

    “没事儿,”章明笑了笑,“我先去干,干不了,再回来叫人。”

    通信营无线、有线的值班人员还在一起,因为守机车不撤,车上的人继续值班。当班的张惠英头戴耳机神情严肃,嘴里不停地嗯啊地应答着,手上插插拔拔一刻不闲。余爱萍她们忙在车下。草绿色的面包车,所有的门都大开着,像一只奇怪的大甲虫张开了所有的翅膀,懒懒地爬在地上。

    电台从原来的帐蓬内搬出,离守机车挺近,靠着一棵大杨树。网络里信号不错,完全达到了“信号三”的标准。这是临时组建的通信网,军区空军是主台,军部“前指”、唐山场站、雷达团是属台,听得见他们在里面传递特急航空电报,一份连一份。工作秩序非常规范,收发报严格地按等级、按主属台进行,没有一点推诿扯皮打乱仗的现象。

    章明只管守听,没有直接发到他这里的电报,如果有,他也只能是抄收,然后通过“前指”的电台转发“收到了,给收据”的信号。他使用的电台功率很小,要想和主台联系,他只有联络“前指”和唐山场站,让他们两个台转达。他这个台似乎被遗忘了,在遗忘中体验一种淡淡的落寞。他摸了摸电键浑圆光滑的键钮,心头泛起职业性的冲动,一时技痒难耐,特别想拍发几组电文,听听自己拍发出久违了的滴滴哒哒的信号声。但他不能随意敲电键,一敲键就会影响“前指”和唐山场站收发报,他无法承担干扰抗震救灾工作这个比天还大的责任。电键插头被小心地从插孔里拔出,叮叮当当地一阵空敲。敲了几下,兴趣索然,怔怔地看着草绿色的电台发呆。

    入伍后,章明分到无线连。其实在新兵连的时候,带新兵的连长——实际上是通信营营长——对他的印象不错。临近分配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明显,他感觉自己一定会分到无线连。分到无线连后,面临的工作有报务员、对空话务员、汽车司机和炊事员等等。他肯定自己要干无线电报务员这一行了。

新兵到连队后的几天里,还没有具体分配工作,由几个老兵带着。老兵们说,反正新兵没什么事儿干,让他们全都听听电码吧,增加一点感性认识有益无害。说罢,神神秘秘地把电键和震荡发声器搬到他们的宿舍里。老兵告诉新奇不已的新兵们,在无线电收发报里,听到水珠滴落似的“滴”的一声,念“滴”,显示在纸面上是一个点,而点的延伸,纸面显示是一个划,三个点的长度相当于一个划,念出来是“哒”。用点和划,也就是用“滴”和“哒”,组成了世界上通用的无线电电码。老兵们说了一句顺口溜:“点是滴,划是哒,一点一划念滴哒。”点或者划,都可以代表一个数字或者一个字母,也能代表一个约定好的句子,不管这个句子有多长。

    老兵们看新兵们听得跃跃欲试,把10个阿拉伯数字的电码念了几遍,让大家记住,又揿动电键,鸟儿鸣唱一般地把10个数字从头到尾按顺序拍发。如此几遍,发给铅笔和纸,让大家抄。看到大家熟练了,打乱数字的顺序,逐渐提高拍发电码的速度,老兵们在一旁仔细地观看,一边交头接耳,说谁谁的数字写得漂亮啦,谁谁的反应快了……速度提高到一定程度,大家都扔下铅笔喊太快了,抄不下去了。

    老兵连懵带唬地说你们太笨了,这才发几个码,有没有能跟着抄下去的?举手的几个人当中,章明算一个。随后电码果然发得很快,章明在其他几个人抄收困难停下来的时候也跟着停了。老兵们不肯作罢,鼓动能抄的继续往下抄。章明一个人举起手。

    这批新兵的素质好于历年已令老兵们刮目相看,见章明还举手表示跟速度抄收,格外地惊奇,交头接耳,嘁嘁喳喳;新兵们则嚷嚷不公平,说他肯定是参军以前参加过专门训练……他说他以革命战士的名誉作保证,从没抄过这种鸟叫出来的文字。

    老兵们接着又发,最后每分钟达到了一百个码,章明跟着拍发速度抄收,字虽然写得不如刚才好,但还是抄上了。老兵们吃惊不小,面面相觑……那一刻,他认定自己就是当无线电报务员的料了。随后几个月的报务员专业训练中,担任班长的他,无论是收报还是发报,训练成绩一直领先。收报速度一直保持最快分速,抄写字码公正整齐,拍发手法正规流利,办报勤务规范准确……这一切使得他非常自信。在回到连队担负战备值班时,毫无疑问地被分到了业务最繁忙的航行网。

    单独担任战备值班任务后,业务技术水平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出板报、做好事,干部和老兵普遍反映很好;他加入共青团的申请已被团支部通过,志愿书填好送到司令部直属政治处,单等审批以后,他就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了!那些天,章明情绪高昂,他知道同年入伍的老乡当中有一些人暗生妒嫉,但这些成绩是他用自己的劳动获得的,他将要越干越好,还要申请入党,还要……还要争取提升为干部……他想自己肯定行。别人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误压了一份特急航行电报。这是一份飞机航行中经过唐山的“过航报”。它通常在飞机起飞时发出。飞机落地后,再发回一份电报,通知飞经地的航空管制部门,它已经完成了飞行计划。航行调度室接到飞机下午落地后的电报,不知原由,马上查起飞时的电报,一查查到章明的头上。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会扣压一份特急电报。特急电报啊!特急电报的等级标志着飞机起飞了或者即将落地,事关重大,延误电报传递摔了飞机是要掉脑袋的……不,不可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捏在指导员被烟熏黄了的指尖里那份号数为“9#”的电报,备注栏里竟然没有他签下的收报人代号!毫无疑问地是他的错。

    那一段时间,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耳朵里都是滴哒不绝的电台呼叫声:电报电报电报……特急特急特急……尤其在值班的时候,不能听到电话铃声响,一听到铃声响,全身起满鸡皮疙瘩,总认为调度室追查是否又扣压了电报……他刻骨铭心地理解了“惊弓之鸟”的深刻含义。

    扣压特急航行电报,非同寻常战备工作中出现的小差错,在连队的历史上——尽管连队和军部才组建5年——还是第一次。完了!什么都完了!唯一能进行抗争和辩解的,就是扣压电报是工作上一时的疏忽,不是故意的行为。他硬着头皮咬紧牙关,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找到营长,进行了简单的申辩,然后心如油煎地等待着处理。

    营长对这件事情很是关注,处理的结果虽然不是行政处分,仍然是严肃的,尤其是对他本人来说,代价相当惨痛:入团的事儿泡汤了;连队把他从单独值正班撤换成再度跟副班。跟的这个正班是同年兵不说,而且还是他们这批兵最后一个值正班的。他明白,他影响了全台争创先进,就得承受这种心理上和人格上的践踏。这位在新兵训练时围前围后叫他班长的“正班”,经常在电台上摔摔打打……又过了不久,他从繁忙的航行台调到了警报信号台。

    警报信号台的工作性质特殊,责任重大。为了迅速反应帝、修、反发动的核袭击,地面武装部队入侵、海上武装舰船入侵和空中飞行物入侵等等突然情况,这个台届时立即将特种警报信号发至全军。这种电报的报文极短,按通报规则上讲,它先发一组代码,代表紧急警报的意思,接着就发电文,电文一组或者几组,发三遍,根本不重复。他守听的台不设发射机。不设发射机等于没有嘴,报务员戴着耳机听,抄上的,肯定会立功,抄不上的,想跟谁联络一下,转抄报文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的,后果也就可想而知。据老兵们说,这种信号电报轻易不发,从建台到现在,谁都没抄过一份警报信号。越是不发,没抄过,在这个台值班的人越是心里没底,压力非常大,一戴上耳机,心里总嘀咕着:快了,快发报了!或者一惊一诧地问自己,刚才网络里发的什么?漏报了吧!……时间一长,耳机里发什么东西听起来都是电码声,常常闹得自己一身冷汗。谁也不知道它发不发,什么时候发……凡是值这个台的人,都不希望主台发信号报。不希望发生战争,祈求和平是其中重要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担心自己抄不上帝、修、反突然袭击时,总台发出的这份突然袭击的电报。

章明就此跌进了低谷。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己仿佛是一只永不知疲倦的马达,只要不睡觉,一直高速运转。他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演电影时他就到台上替班,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星期天,甚至没有休过一天病假。那一次,拉痢疾拉得实在没劲了,值班的时候,坐在椅子上都觉得力气不够用,只好头戴耳机坐在值班室的水泥地上,把双腿放平,头仰靠在墙壁上,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半夜。水泥地的冷气,冰得他腰以下的身子都是凉的……最艰难的时候,他不断地暗暗地告诫自己:要顶住。你自己不把自己打倒,任何人都打不倒你。你自己不打倒自己,别人或者客观环境打倒了你,你还能站起来;如果你自己打倒了自己,只要一次,你就永远地爬不起来了!也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不仅入了团,而且入了党。地震前,他又被提升为这个台的台长……

    耳机里一阵熟悉的呼叫声。

    “六军六军,你是否清楚结束工作的时间?信号怎样?听到了请回答。”

    “听到了,听到了,”章明不敢怠慢,立即敲键回答,“我是六军我是六军,守听信号三,现在是否可以停止工作?请回答。”听到自己发出的电码,心中激动不已。网络里,“前指”台立即向主台转达他的工作情况。

    “听到了,结束工作的准确时间,请在十点钟联络。”主台流利地发回了指令。

    “明白,十点钟联络。再见。”

    电台里暂时恢复了平静。不到一分钟,主台和属台之间又是一份接一份的电报,鸟儿鸣叫般的信号富有节奏富有诗意地响成一串。

    余爱萍和几个女兵忙过一阵儿了,工作的频率较比刚才缓慢。电话线整理得井井有条,电源线、电缆线也都拉直,按规定布好线距,下一步是整理高架线。地震后,部队前脚架好电话线,后脚老百姓就给你剪断,不是有意地破坏军用线路,是找不到顶用的材料。用电话线捆尸体,固定抗震窝棚,特别得手而且结实可靠。为了避免架上了就被剪断,线尽量往高架,让剪电话线的人够不着。时间紧,活儿糙,前面拉完了一条线,后面新架的线又接着绑,高架线弄了个乱糟糟。她们要从总机机台上顺着线捋出头绪,理顺营区和各留守部门的走线,工作量很大,上午肯定干不完了。

    她们背靠着守机车小憩。明快的阳光下,体力劳动后的她们各个脸色绯红,亮亮地泛着光泽,几绺头发被汗水湿透,随意地贴在额上颊边,显得怡然酣畅。撩撩头发擦擦汗,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妩媚。肥大的蓝军裤肥大的白布衬衣,一点也不合体,但穿在她们豆蔻年华的躯体上,丝毫遮盖不住蓬勃青春的美妙,举手投足间,丰满健美的线条显露出别有的韵味,独有的安然恬静中,更显得矜持、优雅……绿色的军车,蓝色的军裤,白色的衬衣,浓密的黑发,青春的脸庞……在震后的土地上,渲染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章明默默地看着她们,萌动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几个女兵中,余爱萍个子最高,比身材高挑的徐萌还要高一点,也比徐萌健壮些。余爱萍……老袁……老袁简直是想入非非,嘁!

    余爱萍不时地往这边看一眼,其他几个人也间或扫一眼,神情淡淡地看着头戴耳机呆坐在大树下章明,看着他身后的大树。树杈上,有一团高架线。憩息后,她们各自散开干自己的活儿,余爱萍走向章明和大树。

    “有两条线不用了,我上去把它撤掉……”

    “上树?你行吗……”

    “没问题,”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小时候就爱上树……把你坐的凳子给我。”

    章明马上照办,眼盯着她蹬上凳子,虽说熟练却也费了点劲地趾上齐肩高的一截树杈。树杈伐得只剩拳头大的一块,刚好站住一只脚,另一只脚虚虚地蹬在树干上。他用力地擎住她趾在树杈上的脚,给她有一个稳定的支点。余爱萍抓牢一根树杈,倾出上身去解那团系得挺死的电话线。

    “抓住树杈!下面有我……”章明叮咛着,遂抬起头,看她清理电话线,然而,她散散张开的宽大衬衣的下摆,笼罩了他的目光,把视线截止在她的衬衣内。

    衬衣内,一览无遗的是雪白的腹,雪白的胸,雪白的双乳……霎时,他怔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他从未看到的一切。当他清醒地证实了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的错觉,视线里的一片雪白旋即变成一簇火苗,把全身的血液汽油一般“腾”地点燃,猛烈的爆炸和燃烧产生了巨大的冲力,挟带哗哗的响声,将滚烫的血液潮水般地卷向每一根动脉血管、静脉血管以至毛细血管,充扩每一根末梢神经……猛烈的爆炸和燃烧,在胸内升腾起一团怒冲冲的腥气,核裂变似地扩张膨大,膨大扩张,向上直顶囟门,寻隙发泄遇阻,嘶叫声中折返成一股火辣辣的热流直坠下腹,在最敏感的部位,耸起他挺勃欲炸的青春阳刚。

    他在烈火里焚烧、挣扎、翻滚,灼热、焦燥、干渴、惊栗……万般情感的缠结,使他几至窒息和昏厥。圆睁的双目受到无法摆脱的磁力吸引,竭力地挣脱,咬紧牙关别过头去,死死地闭上双眼,那神奇的磁力便强制地把目光牵回,牢牢地锁定。

    这是两团最完美的浑圆,瓷一般地雪白,玉一般地细腻,在人生的花季,成熟得丰美健硕,吹弹得破。两粒丹丹艳艳的玫瑰红,柔柔软软在浑圆的顶部,间或与衬衣的磨擦中,阻滞出美妙的质感。这两坨无与伦比的浑圆,随着身体或疾或缓的扭转伸展,极富弹性地颤动,摄魂动魄地颤动……一块顽石面对她,也能被感化出生命的灵性,诱惑起强烈的吮咂欲望。

    “章明章明,松开我的脚,松开……”他在余爱萍的叫声中惊醒,猛然意识到了在用力地扭她的脚,针扎火燎似地松了开来。余爱萍没有准备,“哎哟”一声,连出溜带跳,歪歪斜斜落在他的面前。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扶她,刹那间想起刚才的一切,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哪?”余爱萍艾怨嗔怪,“抓住人家的时候,恨不得把脚生掰下来,松开的时候又大撒手,差点摔着我——你干什么呢?”

    “我、我我没什么,我听信号,听信号……”面红耳赤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斜搭在脖子上的耳机,佯装听的模样,把它凑近了耳朵。

    顿时,他的脸色肃然——耳机内,呼叫他的信号声响成一片。糟了!千万别误收电报!紧张中,身上潮水般汹涌的感觉被无形的利刃拦腰截断,行云流水般地退去,除了有一丝说不清的,类似疲倦的感觉外,一切都无影无踪。他扑到电台旁,操起电键急速拍发。

    “听到了听到了,请稍等请稍等……”“前指”首先听到了章明的回答,马上呼叫主台,请主台盲发对话,章明守听。主台真的急了,咄咄逼人地连续拍发好几个“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守听”,“为什么不工作”……

    “刚才这里发信机故障。”章明硬着头皮给自己找借口。

    “不对不对不对……”还没等“前指”把信号传完,主台一连串发了几个反对意见,刨根问底地问:“发信机为什么故障?

    “电源不稳。”章明发出了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主台沉默了。

    “呼叫我有什么事吗?”章明小心翼翼地拍发询问。

    “你现在停止工作。”主台简单而生硬地回答。

    章明心里“格噔”一下。什么?停止我的工作,是不是因为刚才的漏听?在电台通信词语里,“现在”和“立即”、“马上”是一个用语,如果主台命令属台立即停止工作,是一种严厉的惩罚。他犹豫了一会儿,发出了含意模糊的询问:“为什么?”把请主台再解释一次的意思和没听明白、再发一次的意思混在一起。

    “按原定计划原定时间停止联络,结束电台工作。”主台发回确切清楚出的指令。他放心了,一连拍发了几个“明白”、“同意”,最后清脆地连续三次敲出了“再见”的信号,向网内的主台和其他台友好地告别。他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啪”地一声关了电台的总开关。

    “没耽误什么事儿吧?”余爱萍在身后的问话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还在这儿?”话一出口,他马上感到自己的口气太冲了,“啊,没耽误事儿,没有,是让我关机,今天上午就应该关机。”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两眼她的前胸,脸又逐渐发热。

    “那,我帮你撤电台吧?”她恳切地说。

    “嗯……行,”章明想了想,表示同意,“先撤天线,我一个人也确实不太好弄。撤完天线后你要是忙就别管了。”

    “好,”余爱萍见他答应了,很兴奋,“还是由我来爬树,你在下面……”说着操凳子。

    “别别别……我上树,我来我来我来!”章明一迭声地否定她的建议,拉住凳子,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一把夺下。她被并非客气的拒绝怔住了,张着双手站在原地。

    章明骑着三轮车把电台的东西一古脑儿地拉回了营区。光着膀子的晁浩站在帐蓬门口,向他用力地挥手,让他回帐蓬。从举动上分析,肯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

    章明按老江说的地点,把电台、器材放在大柳树下。他低着头一阵忙活,旁边又伸过来一双手,抬头一看是晁浩。

    “有情况,”晃浩说着往他身边凑了凑,“北京来人啦,给你带来一封信!

    “信?”章明停下手,“在你手里?

    “在这儿。”晁浩掏衬衣口袋,一摸,没有。再掏,还是没有,“哎哟,怪了,信到哪儿去啦?”他看了看眼睛瞪得溜圆的章明,低头再翻,还是没有。嘿!晁浩猛地抬起手往脸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巴掌,懊悔不已地说:“你看我这是穿了谁的衬衣跑出来的……”话音未落,掉头往帐蓬里窜。片刻,满脸是汗地跑回来,把对折着的信塞到章明的手里。章明不动声色地把信展平,再折起,平平地揣进裤兜。

    “这个姓吴的,是谁?”晁浩小心地询问。

    “是医院里的一个护士。”章明忙着活儿,心不在蔫地回答。把电台和器材归置好,叫来营部的文书清点归账,晁浩骑上了三轮车。

    营区东边尽头处有个锅炉房,挨着原来银行的楼。巨大的三角形房梁和零七八落的房顶砸在满是红褐色锈渍的炉体上,给人以毫无希望的破败和荒凉。他小心地绕到锅炉的后面,踢出一块耐火砖,踹到向阳的地方。吴宇菲的字流畅遒劲,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张纸。读着读着,他闭上眼睛,把头向后仰,感受着眼前一片蒙蒙的腥红,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没有了拆信封时的兴奋。

    “台长,你在哪儿,在哪儿……”晁浩一声连一声声地喊。

    “……别喊了,在这儿。”他懒懒地答应着。晁浩循声找来。

    “回去吧?快开饭了……”

    章明没有回答,把信递给他。晁浩不解其意,瞪大双眼,直盯盯地瞅着雪白的信纸。信又往他手边递了递,他才拘谨地把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接过去,读几行字,侧脸看看章明,再读几行字,再侧脸看看章明……

    从信上看,白莹、吴护士和医院里的人,对自己都是很好的。虽然这种友好在眼下显得有些无奈,甚至在起着负作用:表,没有被卖掉;白莹在情感上对他的依赖,人人皆知,而且很快就会传回部队……他不想作任何表白和解释了,那样只会造成越抹越黑的效果。既然如此,信,谁看都无所谓。

    “……台长,我刚才真应该把这封信弄丢了,”看完了信的晁浩很激动,“这封信如果丢了,让谁,最好是让那谁捡到,没准会送到教导员的手里……要不,我向教导员反映反映,就说……”

    章明一言不发地拿回信,对折,展开,再对折,再展开……他把展开的信纸横在手中,“嚓”地一声,撕成两半,再撕,四半,再撕……看傻了眼的晁浩完全被章明的举动搞糊涂了,等他清醒了,一纵身站在章明面前,大声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那信上有地址……”俯下身劈手就抢。晚了,信已经撕碎。

    伙房前面聚集了好些人,逗着一个小孩子玩。章明靠近一看,哟!竟然是程副教导员的小儿子。小家伙怯生生地仰着头,望着四周逗着跟他说话的高高大大的叔叔阿姨们,乌溜溜的眼珠满是疑问的神情,右手笨拙地举到耳边,伸出食指抠耳朵。

    “峰峰,你爸爸妈妈呢?”有人问孩子。

    “地震砸死了。”孩子稚嫩的声音机械地回答着。

    “峰峰,你姐姐呢?”又有人在问。

    “地震砸死了。”孩子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地回答着。

    “你怕不怕地震?

    “地震是个大坏蛋……”孩子所问非所答。

    “你恨不恨地震?

    “地震是个大坏蛋……”孩子依然所问非所答。地震是个大坏蛋,这是孩子对所有问话惟一的完全的答案。章明挤进来与孩子面对面地蹲下,对着孩子拍拍手。小程峰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一亮,伸开双手走过来,乖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孩子的举动,引得以李晶为首的女兵们叽叽喳喳不无嫉妒。

    “哎哎,章明,别逗孩子玩了,教导员让你去。”袁德五急茬茬地迎面冲他说,“找你好长时间了!”

    教导员半躺在床铺上,看章明进来,仄起头,指指对面的床铺,示意他坐,用后背把被子往高处耸了耸,继续躺着。

    “找我?我就在院子里,和晁浩在锅炉房那儿聊天,那儿安静,凉快……”

    “嗯——”教导员打断他的解释,显然不想了解他干什么去了,“程的孩子带过来了,在这边住几天,让守机班照看,家属院生活条件太差;程的老家那边,也通过当地的民政部门联系了,家里的人知道了孩子的情况,非常迫切,这些天就能来人……你叫文书把程的遗物清理出来,沾点边的,贵重的,能给他就给他;确定程的尸体——这个很难,但基本准确,听机场警卫连的人介绍,程埋在机场油库旁边……”

    “不是说抬到地方医院去了吗?”章明想起唐山场站的人对他说过副教导员的下落。

    “没有,最后还是送到机场了。你呢,下午把程的遣物整理整理……”

    “一块表还能作个纪念,其它的都是破烂。”章明谨慎地插话。

    “你再细心一点好不好?能多挑出来一些就多挑出来一些嘛……这辈子,这一家人,谁还能再到唐山来?然后再到机场去,认一认程的坟墓,回来向营里报告准确的位置和机场那边的联系人,由咱们和机场的人一起,把程的尸体移到机场跑道南端——军部牺牲的人都集中埋在那里……程的家人来了,你带他们到墓地看看,该说的话么,我想你会说的。程的事情就这么多吧。”

帐蓬外面响起了开饭的哨子声。

    “教导员,开饭了,吃饭去吧?”他试探地问。

    “等等再说。我呢,明天也要住院治疗——伤口不太好,经常头疼。留守人员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听营里和连里的安排。”

“嗯,”教导员挺满意这个回答,“这次,让你负责你们连的留守工作,怎么干,我不说了,你应该知道怎样干。再给你一个人,不是你配合别人,是你要管理、领导好别人。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是一个干部了。当干部了,说明你在政治上有了一定的进步,思想上臻于成熟了,我想,你以后还会更加成熟的,还会有更大的进步。这就需要你不仅要自己干好,还要学会应付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要学会组织领导更多的人——比如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甚至更多的人,去工作去斗争。你一个人干好是对的,在社会这个客观现实中,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做出的成绩也是有限的,有时还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犯了错误受到挫折挨了批评,心胸要开阔,敢于直面现实,千万不要陷在个人的小圈子里,更不要陷在感情的圈子里,要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要让自己坚强起来,强大起来。你想想,如果给你一个排或者一个连,好多人都等着你去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等着你带领他们去战斗,而你自己却钻牛角尖,想不通,书生气十足地围着已经发生了的过去了的事情绕圈子,感叹,悲观,甚至哭鼻子、消沉,结果会怎样呢?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工作有什么好处?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想大道理你肯定都懂,小道理不用我说,关键在你自己踏踏实实地干了。记住,要勇于革命、勇于斗争、勇于实践。”

    “原来准备在你提干后谈一次话,谁想到碰上地震……”教导员温和的语气之中透着凝重,听着他的话语,好像一位慈祥的长辈,把温和厚重的双手地抚在了自己的双肩,“也好,没有磨难的人生是不完备的人生。灾难、打击和挫折是人生不可多得的财富……”

教导员以这句很深奥也很深沉的话,作为结束语。章明觉得这些话句句都说在自己的心坎上。但是作为结束语的这句话,却让他有些费解。怎么人的一生一定要经过磨难,没有磨难,这一生就不完备?把灾难、打击、挫折说成是人生不可多得的财富,真是奇怪,这种倒霉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变成财富的。就算它能变成财富,我首先声明,我不太想要这个“财富”。可是,教导员说的似乎又有道理,而且这个道理很深刻,足够他思量。翻来履去,他似乎从中咂出了一点味道,一点大海般的味道,这海洋浩瀚无边,波起浪叠,深得让你探不到底,广阔得望不到边……

    乱成一团的衣物散发出剌鼻的臭味,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手表。表是进口表,表壳表蒙都已经发黄,泥土什么的把表弄得脏乎乎的,什么牌子的也看不清——是当年程副教导员订婚时的纪念物吧?他用手指尖捏着表,放到一顶军帽上,再从箱子里找齐一套帽徽领章,抽出一件军上衣,再配上蓝军裤,夏装有了;他又为孩子配齐了一套冬装,再加上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别小瞧这些不值钱的衣服,也说不准是不是程副教导员亲身穿过的,但孩子长大后,这些衣服就是给座金山也不换的宝贝——这是他生身的父亲,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曾经穿过的衣物,是留给他惟一的最后的纪念。

    章明郑重地把衣物放到营部的帐蓬里,他相信,教导员一定会同意他的做法。他想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下午,尽早赶到机场,查清程副教导员的坟墓后,到徐萌的墓前看一看。

    军部牺牲的人埋在唐山机场跑道南端,徐萌的墓在第二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