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情幻灭
晚上,姚副所长再一次打电话找章明,让他到自己的家里坐坐。章明应邀而至。
“章明,咱们都是当兵的,喜欢直来直去,”姚副所长考虑好长时间开了口,“我呢,和白莹的爸爸是老交情了,她现在的处境,组织上关心照顾是一方面,我作为她的叔叔,她爸爸的好战友,也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她……你今天上午看她来了?”
“对,那天见面挺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今天也没说,不知道说什么好,怕一提起地震的事儿惹她伤心。其实,她不应该这么早就出院,伤还没有完全好,这里的条件怎么能养伤啊……”
“是啊,”姚副所长无可奈何地笑笑,“你不知道,为了给她安排一个住处,处里做了很多工作,条件不行嘛……她硬要回来,谁说都不管用。”
说到白莹提前出院,章明心跳加快,神情也不自然了,仿佛自己做错了事。
“已经回来了,不说了,”姚副所长直了直身,用手抹了抹脸,“你看她的时候,没对你说她两顿不吃饭了吧?”
“不吃饭?”章明一惊,“没有啊,看她好好地吗,又是两顿不吃饭?因为什么?”
“唉,为了她奶奶。她奶奶在老家跟着自己的女儿生活。地震了,听到信儿从老家赶到北京,看到孙女,哭得死去活来……老人的意思是从此留在白莹的身边,照料白家的骨肉。白莹呢,对老奶奶的到来并不反对,但不想跟老人在一起生活,回来后,执意让老人回老家,不回,她就不吃饭。从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拒绝吃饭。小章,你帮助说说看,先让她吃饭,行不?”
“这哪儿成啊!没有这样的道理吗,老人走了谁照顾她呀……可是,我说她能听吗?”
“恐怕……”姚副所长搓了好一会儿手,“恐怕,除了你,没谁能说得动了吧?”
“别说了,副所长,”章明的脸烧得更历害了,心里不住地翻个儿,“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这么说吧,我救白莹,是我应该做的,在那种情况下,这一切都是正常的,相反,我要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而不救她,那才不正常。可是,你看,现在正常的却成了不正常了,闹得我一身的不是!连个功……不说这些了。今后,我会和现在一样地对她。我救她的时候不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今后对她同样没有什么私心……”
“好了好了,别说了,”姚副所长笑了笑,“别激动,我相信你。”
第二天上午,姚副所长告诉章明,白莹还是不吃饭。老人家伤心至极,决心回老家,问章明能不能陪老人吃顿中午饭,表示一下意思。章明说吃饭就不必了,他一定去陪老人说会儿话,宽宽老人的心。
姚副所长在地当中支起了一个折叠桌,桌子上摆着从机关灶上打来的米饭、面条和炒白菜炒萝卜什么的几盘菜。饭菜一动没动。白莹的奶奶坐在铺上抹眼泪。
“大娘,”章明笑容可掬地坐在老人家身边,“等会儿还是吃点饭吧,这么大年纪了,千万要注意保重身体呀,白莹还小,不大懂事,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亲孙女,别跟她生气。她还小,任性,现在不愿意让你老人家在这儿,说不上过两天想开了,还到老家接你回来呢,你说是不?”
老人家哭得鼻子眼睛通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摇头,满头白发颤颤微微。她不太习惯地坐在床铺边,右腿担在左腿上面,尖头肥帮的黑棉鞋脏兮兮地格外刺眼。她不出声地哭着,隔一会儿撩起宽大的衣襟擦擦眼泪,擦擦鼻子,脸上弄得一塌糊涂。章明心里很清楚,现在把话说得多好听都没有用,她根本听不进去。干干地坐着,真难受。
“呲——”老人家重重地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抹在棉鞋上。这把清亮亮的鼻涕在鞋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对号,又像一片放大了的蝉翼。章明动作极小地瞟了一眼姚副所长,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老人家的举动,很专注地在吃他的午饭。
“她就能容一个人,别人谁都不容了……”老人家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章明听得很清楚,他感觉到姚副所长也听清楚了这句话。
“……你把她救了。她活过来了。不让我在她跟前,往后……”老人家一激动,话也不连贯了,双膝一抱,身子往后一蹭,盘腿坐在床铺上。床单染上了一大片泥土。章明瞟了一眼姚副所长,他依然一口饭一口菜地吃着。
“你说,”老人家怔怔地瞪着地面,“你说,她往后……你管不管?你说!”
章明愕然。说什么呢,跟她说救人是一个军人应该做的,和“管不管”什么的根本就是两码事?说他救人时什么也没想,从开始到现在对白莹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说这件事已经被弄得面目皆非……
“我就猜得准,她残了,你不会要她的……”老人家费力地说出这句话,怔怔地瞪着地面。她不哭了。章明无助而又艰难地扭过头,姚副所长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捏着筷子,一动不动。
沉默。沉默中,老人家双手用力地撑着床铺,下了地,出了房门。她走得老态龙钟。
章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知道怎样走出姚副所长家。他觉得痢疾突然发作,身上持续地高烧,烧得他直犯糊涂,又感觉到狂泻一阵后,五脏六腑都拉光了,全身的筋骨也被抽掉了,软软飘飘地,飘飘软软地走。他似乎听姚副所长说了别往心里去什么的话,姚副所长还要把白莹叫过来,但是为什么没叫过来,他怎么又一个人在走,往哪里走……四处怎么连人都不见一个。我现在哪里?在干什么?好一会儿,他才确认自己站在了山坡上。
午时的阳光很灿烂,不温不火地烘烤着大地,天空蓝得让人无法准确形容出它到底是属于湛蓝还是蔚蓝。微微摇动的荒草,叶尖现出淡淡的枯白色,铺盖在山坡上,使形状各异的山石海岛般地突兀其间。他爬上身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茫然地坐着。
……按老人的意思,他之所以要救白莹,就要得到什么好处,或者说因为她是一个姑娘,为了得到她,他才去救她。而现在,她虽然活过来了,却残废了,他觉得她不是原来的她了,配不上他了,不要她了,抛弃了她……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些与他的初衷差之千里的谬误,竟然如此地契合。
因为有了他,她才不要她的奶奶。听说白莹不要奶奶陪在身边,他进一步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无法更改白莹的痴情和任性的举动,因为他更了解从死神掌隙中逃脱出来的人,那种以身报恩的执著。可是老人呢,白发人送黑发人呵……风烛残年守在孙女身边,是惟一能够冲淡老人失去爱子痛苦的一剂良药。由于他的存在,破坏了老人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的这一份骨肉亲情!
……老人的这句话,实在太重了呀,重得他无力担当得起……别人的误解、讽剌和鄙视,以至于不公正的对待,他都能咬着牙根把它嚼了,咽了,他单纯地想像白莹和她的亲人能够理解他。
章明心中最后一线美丽的也是孱弱的幻想,被老人悲怨的甚至是绝望的话击得粉碎。
深绿色的铁门一下一下地被敲响。
“哎——”白莹在里面答应着。细微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谁呀?”
“是我,章明。”
“噢……”她没有马上开门,“我打开门闩儿以后,你不要进来——不是不让你进来,是不准马上进来——等一分钟再进来。听明白了吗?”
“你说什么?”他的确没有听清楚,更没有听明白。
“我打开门后,你等一分钟再进来!”她在门里提高了声音。
“知道啦!”搞什么名堂?章明心里不由得犯嘀咕。这两天,没有白莹的消息。他正纳闷不已时接到了姚副所长的电话。姚副所长问他善后工作准备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出发。他说没准备完,大概还要个三五天。其实他的工作进度很快,但这两天故意放慢了进度。他不想抢先出发,争“第一”。邹助理还没回部队,他在这儿在唐山都是等。再说,白莹的奶奶会对白莹把话说清楚的,事情肯定不算完,他离得近一点儿,随时都可以掌握情况的变化,及时处理,免得白莹把事情搞糟……
姚副所长咳嗽了两声,说他没有别的事,还是白莹的事儿,请他去一趟。他带着歉意地让姚副所长跟白莹说,他实在太忙了,临去河南以前,一定去看望她。姚副所长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可以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她,不过恐怕不行吧?他恳求姚副所长按他的意思办。
没料到,不过一个小时,白莹把电话打到连里。这可吓了他一大跳。多亏他当时在连里,多亏接电话的不是连长指导员,要不然,肯定少不了一番盘问或者招来其它的麻烦。他已经觉得指导员这两天看他的时候,眼神里的成份比前些日子复杂了。白莹在电话里直截了当,让他午休的时候到她这儿来。他想了想,答应了。他认为他可以去,他相信自己;他不想伤害白莹,他也相信她,总有一天,她能明白她现在还不明白的事情。她虽然快十八岁了,但毕竟是个孩子。
可以进了吧?不止一分钟了吧?他迟疑地推了推门,门无声地开了。他赶紧进了门里。
眼前情景让他惊讶不止,才两三天的时间,与前些日子比,应该说是大变样了。外面这一间理所当然地作为厨房,炊具什么的虽然简单,却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就连夯得不太坚实的黄土地面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星浮土。炉灶的火正旺,热气扑面,屋内干爽了许多。里间的门掩着……温馨的家庭气氛,使他猛然想起了赵副营长的家。她得费多大劲才能把屋子收拾得如此的整洁,这不是玩命吗!虚弱的身子,拖着一条残腿,有人帮忙也不行啊……
“把外面的门闩上。”
闩门?感慨中的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里间里命令道。不会是听错了吧?
“听到了吗?把外面的门闩上。”
不,没听错,就是闩门。她让他闩上门。他没想到。闩上门,即使有人来,可以拒绝得不留任何痕迹。谁来了都不怕。其他的男人们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如果姚副所长来了,她可以说休息了;她的伙伴们来了,她可以不作声,让她们觉得她睡着了。
闩上门,里面发生什么事情,别人都不会知道,自然也就免去了解释免去了表白免去了口舌免去了是非。
闩上门,意味着她拒绝她和他以外的任何人。预示着她要把这一段时间留给她和他。不,是留给他。
闩上门,她让他把她的信念观点态度以及……一切一切都彻底明了。
闩门?闩门。他艰难地回转身来,抬起的手臂铅一般地沉重。镇静。不要胡思乱想,也许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误会,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对,是这样……应该把门闩上。
门闩吱呀着被小心翼翼地插牢。可是,万一不是这样,闩上门……门闩又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小的门闩,在他的手上,变成了一引即发的枪栓,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就会迸发,就会击落他的踏实和自信,击落他恪守的信条。甚至,把一切都击得粉碎。
闩还是不闩?
门,还是被闩上了。里间虚掩着的门被他轻轻地拉开,挪进门来,门又被虚虚地掩上。里屋比外屋更胜一筹。四面墙壁全部用纸裱糊的一片雪白,虽然齐肩以上的墙壁、顶棚还是一片浑黄和钢梁交错,仍能给人以视线豁然开朗的感受和空间扩大了的舒适。关闭的南北面两扇窗户,遮掩着用来作窗帘的医用纱布。窗外核桃树肥硕的叶子,映着明亮的阳光,虚虚幻幻地印在替代玻璃的半透明塑料布上,怎么看都像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位置适宜地端挂在墙上。里屋比外屋也热多了,水气很重,渗着一股淡淡清香。靠门口的一面墙壁是火墙,一只大铝盆依墙反扣。地上,有一圈圆圆的水渍。
白莹头朝门躺在床上。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身上盖着一袭的确良床单,雪白雪白,床单在脚的部位,尖尖地上翘……床上叠在一边的被子、枕头……融成满目的洁白。躺在唐山机场简易手术室里的白莹和现在相似极了……她知道自己进屋了,为什么不说话?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小声地在嗓子眼里干咳,心跳又一次加速。
白莹似乎把他的思想和举动都看透了,她的手在床单下拍了拍铺面。坐铺上?除了一张桌子与床的距离最近,没有看到其它能坐的东西。坐在桌子上的念头只闪了一闪,他便缩手缩脚地坐在铺上。弓起腿,右腿根搭在铺上……这个别扭的姿势坚持了没两分钟,腿麻了。他咬牙坚持着,埋下头,紧张地等着白莹说话。
白莹一声不吭。相持的沉默里,他悄悄地迅速地调整了坐的位置——谁知道这种相持有多长时间呢,拘谨的姿势让他支持不住了。趁机瞟了白莹一眼。她闭着眼睛。她闭着眼睛,而且有可能从他进来后就一直闭着眼睛,如此说来,他的举止和神情她一概没看见……侥幸的念头让他的全身轻松了不少。
他忐忑的目光首先被白莹头上的帽子吸引——细绒线织成的帽子是艳红色的。屋内柔和明亮的光线下,帽子的艳红色燃成了一团火,把帽子下面的令人心悸的伤口、医生扯起头皮掏钱包似的记忆和因为男孩子似的短发造成性别上的错位……付之一炬。
在洁白里形成了强烈反差的艳红,燃成了雪地里的一团火,放射出温暖和光明,映照着面颊上的两片红晕,她抿着的双唇也是红润润的。洗浴后特有的光泽,生动了她光洁的额头,弯弯的眉毛,挺直小巧的鼻子……他惊讶自己一直没有发现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白莹静静地躺着,仿佛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了生命。的确良床单齐下颌盖在身上,身体轮廓和曲线被细腻透薄的布质表现得起伏朦胧,任意垂下的床单,给躺着的她营造出了临风而立的效果,塑造成一具小巧玲珑的石膏像。颌下的洁白色,带着些许皱折延伸到胸前,贴切地掩出一左一右两团对称的突起。突起的顶点处,洇出两粒暗暗的深红……白色由此斜向平坦的小腹,在小腹下折出钝三角的凹线,又在微分的双腿间折出一条直线,钝三角的凹线和直线交汇成一个丫字。丫字的交汇处……丫字的交汇处,微微地高起一抹淡淡的茸茸的墨色……
年值花季的白莹,怀着坚贞的信念,在挣脱了死神的掠抢后,把与生俱来的冰清玉洁的肌体,横陈在章明的面前。
……帽子绞在手中,五角星深深地剌痛了手掌……风纪扣太紧了,费力地解开它,压着劲地咽一口嘴里的苦涩。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因紧张而微微颤栗,沸腾的血液阻塞在体内一条无形的起跑线上,一个信号,它就会做席卷一切的奔泻!
随着逐渐急促的呼吸,她的睫毛抖动着,一层泪光,晨露般地润泽。他紧张地盯着她,提防她突然坐起身……不,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不会起身扑上来,她在给自己留一条最后的路,一条可以让自己喘息和生存的路。
情感的风暴,在脑海中呼啸盘旋,荡涤了大脑的每一道沟回,使他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机械地反应眼前的景物,支配行为只有“是”与“否”两个简单的概念。
睫毛抖动的频率墟越来越快,红红的双唇越抿越紧……
“不!”他果断地站了起来,迈开脚步。这一刻,他嗅到了从领口泛上来的自己身上浓浓的汗息。
白莹倏地从床单下伸出手来,准确地扯住他的衣襟。他一步也动弹不得,叉开步站在床边。细嫩的胳膊,像一根水份充足的豆芽,腋窝里丝丝纤纤的体毛,是她脆弱的根须……看着她手臂上青青的线似的血管,他不忍心也不敢挣开她的手,生怕她折损断裂。许久许久,她的手放开了,无力地垂在床边。她把头扭向床里,回手向枕下掏进,取出一件东西,送到他的面前。
张开的手掌莲花般地开放,掌心里,托着他的手表。
章明昏头昏脑地回到宿舍,不出声响地躺在铺上,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对于白莹,准确地说来应该是同情她,可怜她,尤其是那些不公正的评价加在他的身上,有几次想一咬牙,就按人们说的那样去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这是爱情吗,没有爱情会有婚姻吗?如果真的向婚姻的方向去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再也讲不清救白莹的目的,整个行为都会被认为是肮脏的龌龊的,任何尖刻的语言和诽谤的言论都有了依据,他就会成为一个靶子。带给他们的也许会有幸福和快乐,也会有不平衡和差异,甚至会种下一颗早晚都有可能发芽长大的痛苦的种子,直至有一天毁了他们在患难中得到的珍贵的友谊。
他由衷地同情白莹。孤苦伶仃的她,为了今天的这个举动,付出了多少代价啊……割舍了与奶奶的亲情,放弃在安逸的环境里养伤,拖着一条残腿收拾房间,准备献出她作为少女最宝贵的……的确,我救了她,也为了救她而蒙受了被误解被歪曲的痛苦,但是,我一千次一万地说,不能让她用一生的贞洁作为回报,不可能在她伤残的身体上索取“报酬”……他突然记起来白莹曾经在信中说过,她要用事实,给那些小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的要用事实给小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是不是指今天的行为?也许,按她的安排,她给予他一切,然后,她和他仍然友好相处,各自寻找自己婚姻上的归宿?如果她坐起身来……他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任其发展下去,那件事情,那件讳莫如深的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会做么?他知道怎么做么?不,不会做,也不知道怎么做。
二十二岁的他,在这方面绝对地空白……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坐起来。怔了一会儿,又重重地躺下。
有人坐在他的床铺上。晁浩。不用看,肯定是他。
“哎,”晁浩用手推他的肩,“到外边坐会儿?”晃浩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去就去吧,分散注意力。
章明拣了块平整点儿的石头挨着坐下。晁浩一反常态地发愁了,两手交换地掂着一块石头,见他坐下,来了个合盘托出:过几天他爹从老家把替他相好的对象带到部队相亲。咋办?定下来吧,没什么感情,不定下来吧,万一年底复员回家恐怕找不着媳妇。
听说这次提干有晁浩,但那是几个月后才能明了的事情,现在谁都不敢说定。章明实在拿不出好主意解决晁浩的困难,既要保证他今后不打光棍儿,也要避免日后可能成为军队干部的他重犯“陈世美”式的原则性重大错误。别的连有过类似的事例,提干后吹掉农村对象,女方闹到部队,结果鸡飞蛋打……
“要不,先定下来这个,即使今后提干了,也就认了——农村姑娘就农村姑娘呗,不漂亮就不漂亮呗,能过日子就行。”章明淡淡地说。
“那,你对这个问题也准备这么办?一辈子的大事……”
“我?说你的事呢,问我干什么?那你说咋办?”章明略有不快,“你小子是不是让城市里的姑娘给晃花眼了?”
“也是,也不是……人不都是一样的吗?谁不想找一个对自己心思的对象呢?”晁浩倒是实在,嘴里悠悠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直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石头发呆,眼珠都不转了,“那你,和白莹……不是也不行吗?”
“混蛋——”章明勃然大怒,蹭地一下窜得老高。晁浩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石头咣啷一声砸在山坡上。
“我告诉你,晃浩,别往我身上安事儿,你要是再当着我的面说白莹,我就饶不了你!”章明情绪异常冲动,烦躁透顶——简直是活见鬼,今天没完没了地缠在男女之间的事情上,你要跟她好了,他要搞对象了……要命的是,他成了一个反面教材了,成了一个负心的人,连晁浩都认同这个说法,别人更不会有什么好的议论了。自己把委屈全都嚼了咽了,最后把白莹也给得罪了,图什么?
晁浩吓坏了,脸上的五官都挪了位。他从没见过章明发这么大的脾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刚说白莹就惹了祸,更没想到章明还会骂人。
“我、我、我……”晁浩张口结舌。
“你什么?”章章明双手插腰,恶狠狠地问,“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不、不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你现在几乎每天都去白莹那儿……”
“啊!”章明吃惊不小,“怎么,你在背后监视我?”
“不,不是,机关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听管理处——管理处在白莹住的房子上坡——管理处的老乡告诉我的……”
“啊——”章明泄气皮球似的瘫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得,原以为不显山不露水的活动,全都暴露在众人眼前。
阳光和煦,山风清清。寂静的山坡上,他们保持相互间的距离,默默地坐着。晁浩无法知晓章明的内心刚刚经历了一感情风暴的袭击,他在内心深处受到的折磨,不亚于徐萌的突然逝去……一个是刚刚表明心迹便在瞬间永远地逝去,一个是拖着伤残的身体,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捧起赤诚的心,奉献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不能接受……在这许多回合中,他拥有的只是失去,永远地失去。
生活给予人的,永远没有整数;而作为个人,对生活必须全部投入。
……也许章明应该换一个角度想,在这场大自然的浩劫中,他脱险了,再一次赢得了生命,有了生命,就拥有了一切。因为他活着,在今后的生活中,得是得,失也是得,无论如何,他应该永远都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幸福不仅仅是自己美好的期望变成现实后的那种快感,幸福,应该是人对生活的一种感受,既然是感受,出于对生活的期望不同,出于对生活的目标不同,每一个人对幸福的体验也不相同。因此,幸福应该是人对生活的感知过程。人能够感知生活,感知万物,延续生命,延续感知,既是幸福。幸福等于成功,等于富足,等于拥有;幸福等于奋斗,等于艰辛,等于奉献;幸福等于失败,等于痛苦,等于绝望……相对死亡来讲,生存就是幸福。
……
“章台长,快点到连部去吧,指导员都找你两趟了……”
一进屋,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给他传话。他心里猛地一沉,坏了,是不是白莹出什么事啦?要不指导员怎么找自己两次呢?一惊一急,手和脚刷地一下透出冷气。转身出门,跟低着头的晁浩撞个满怀。晁浩还没搞明白撞他的是谁,他已经冲出去好远。
“叫我有事吗?”章明急得心里直个劲儿地窜火。指导员叨着烟好像没听到,找火不止。等吧,急也没用,看样子不吸上一口烟是不会让嘴张开的。
“嗯……你,”指导员紧抽了两口,“你,马上给邹助理打个电话。一个劲地来电话,也不管别人中午休息不休息,不找到你就不罢休,机关的同志真是……”
哎——是这事儿啊……电话里,邹助理员一个劲儿地表扬章明,说他工作抓得紧,所有的工作都让他一个人干了,并问他愿意不愿意明天晚上就走,如果愿意,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他就可以过唐山来。
“愿意走!”章明迫不及待地回答,心里一阵小小地激动。走远点吧,换个环境,躲开痴男怨女的干扰,安静几天……
章明坐在火车硬卧铺位上,心里十分惬意。邹助理有个亲戚认识这趟车上的列车长,帮助想了点办法,要不然别想坐卧铺。不尽人意的是邹助理急着要把小女儿送回河南奶奶家,在路上倒车不方便,买的直达票,让他失掉了在北京倒车的时候看一眼天安门的机会。邹助理说不要紧,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一定让他在北京玩一天。
这是一节宿营车,车上住着列车的乘务人员。好像不论什么时候,车厢里都有人睡觉,车内开着灯,光线仍然很暗。章明很疲倦,上车时天就黑了,再进入这么一个适合休息的环境,条件反射,困意顿生。
他不明白列车长是怎么安排的,邹助理和他的女儿睡一个下铺,而他和他们隔着着一道板壁,睡在旁边的中铺上,临时地与他们成了“邻居”。他的上下铺都堆满了卧具,被罩床单什么的把几个铺塞得满满当当。闹不好我这个铺是刚刚腾出来的。邹助理对面的铺明明是空的,为什么不把自己安排进去?真是的……
邹助理的情绪挺好,他虽不善言谈和表达,从神色上能观察出来。章明本来想坐在一起,给他讲讲处理善后工作的要求,应该知道的注意事项,看他注意力不在他要说的事情上,一想,时间多得是呢,也就作罢。看他哄孩子玩,看他不时地张开大手,呵护着活泼好动的女儿,避免孩子在列车的摇晃和颠簸中跌着撞着。
邹助理的孩子四五岁,活泼可爱。地震后,唐山这边生活环境不太好,大人忙着上班,照看不过来,决定把孩子送回老家。他的老家在滑县边上的一个什么县,到滑县后,他先去送孩子,办理善后工作的钱哪东西呀暂时到不了,怎么着也是一个等。
在部队长大的孩子一般不认生,这女孩也一样,很快和章明混熟了,一得空儿就主动逗章明玩,一会儿摸一下他的领章,一会儿打一下他的手……章明夸张地作出反应,孩子兴奋不已,每到高兴处,又叫又笑。
时间不长,从宿营车的深处传来不满意的咳嗽声。邹助理马上劝阻孩子,但孩子太小,不太懂事,不很听话。小家伙可能是白天睡足了,精神头儿十足,高高吊起的床铺,乳白色的床头灯……新奇的环境给了小家伙足够的刺激,任凭你哄也好,吓唬也好,玩得正在兴头儿上的她,就是不肯安静,就是不肯睡觉,情绪高涨。邹助理爱孩子,但哄孩子的方法却不多,三下两下就没咒念了,又不敢使用强制性的办法,如果把孩子弄哭更糟了。邹助理先是尴尬继而愠怒。章明见状,马上对邹助理进行“援助”。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钢笔,在孩子的手腕上逼真地画上一块小手表,一边画一边顺口地编一段故事,哄得孩子屏声静气地瞪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绘声绘色地表演。高兴时,忍不住挥动小手,又是鼓掌又是笑。
“嘘——不许大声笑,再闹不和你玩了!”章明佯装生气地威胁她。这一招挺奏效,孩子安静了。车厢里面的补觉的人沉不住气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戳在卧铺旁。邹助理憨厚地堆起笑脸,点头向人家表示歉意。大概看到他们两人是解放军的原因吧,中年妇女没说什么,站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是两个年轻的女列车员。邹助理又条件反射地堆起笑脸,向人家点头微笑表示歉意。这两人并不在意邹助理的歉意,站在刚才来的那个人站过的地方,挺专注地看章明哄孩子玩,看到高兴处,两人无声地相视一笑。
章明和孩子玩得十分投入。他用两只手的姆指和食指交叉着数钱一般地表演了一通儿“小猴爬树”,再把手指交叉反拧,做成一个“望远镜”,夸张地凑近孩子的脸,瞪着大大的眼睛做窥视状,逗得孩子手舞足蹈。他又借着灯光,变换手势,影出“蝴蝶”、“小狗”、“小白兔”、“小公鸡”……为了让孩子玩得高兴,也是为了拖延时间,他把游戏分解开,一个一个地手把手地教孩子做。
孩子笨笨的小手,做什么动作都好看,惹人喜爱。她做出的“蝴蝶”不会“飞”,“小狗”不会张大嘴,实在做不出来,就把小手乱拧一气……玩得高兴了,依然笑得天真畅快,不同的是,她把胖胖的小手掩在嘴上,克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令人备生爱意。邹助理十分满意这种效果,憨憨的笑容堆起满脸的慈祥。他发觉这张铺上暂时不需要他,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放心地靠坐到对面的铺上,闭目养神。
两个列车员依在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章明和孩子玩,丝毫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
刚开始,章明没感觉到什么,姑娘家家的,大概是喜欢小孩子呗。过了一会儿,感到有点不太对劲——这两个人总是盯着他看。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她们,目光相对,她们的脸上腾起了红潮,灯光反射的一抹亮色,燃烧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她们悄悄地走了。又玩了挺长时间,小家伙开始犯困,不想玩了。车厢里刚才不时地有人走来走去,现在明显地安静下来。邹助理打了一个肥盹儿,咂着嘴,眨巴着眼睛,不乏困意地招呼孩子快点儿睡觉。
本来挺困,让孩子这么一闹腾,反而精神了。脱下军上衣,翻身上了中铺,正犹豫是穿着裤子睡觉还是脱了睡觉,警觉地感到身边有人。抬头一看,又是那两个列车员。
她们站在过道上,笑微微地看着他,目光大胆而又坦然。他无法回避她们。对视等于打了招呼,她们再向他靠进,站到了铺边。两人都在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一个稍矮稍胖,胖得很匀称,一个稍高稍瘦,瘦得很清秀;稍胖的笑容酣畅,两个浅浅的酒窝点在腮上,瘦的弯眉笑眼,俊俏文静,鼻翼上有一小抹不经意看不出的白痕,明显地涂了雪花膏什么的痕迹。她离章明最近,香气暗暗地飘逸。对,应该是“友谊”牌雪花膏。
“有事吗?”他不太自然地小声地问,不想让邹助理听到。她们互相看一眼,胖的用眼神鼓励她的伙伴。
“俺们,我们俩刚刚下班,”稍瘦的那个努力地讲着带有河南腔的普通话,略带羞涩,“听说你是从唐山上车的,想问你点事儿。啊,对了,我姓郑,她姓刘。叫我们小郑小刘就中。”
“问吧。”章明眼下不在乎她们姓什么叫什么,只是想起身坐得直一点儿,在两个姑娘面前表现出军人的姿态,“地震——你们想问哪方面,哪方面的问题?”
“嗯……你们部队是不是在唐山市?地震的时候你在唐山吗……”她一连地提了几个类似的问题。章明不禁感到好笑——这不是问地震,而是作他的个人情况调查。噢,也许为了证明他回答问题的真实程度吧。他对她提的问题做了肯定的回答。针对她们接连下来的一系列提问,比较简单地讲了地震发生时的情景,唐山市被地震破坏的情况以及人员死亡的情况。
“地震真的这么凶……那地震来的时候,想预防预防都不可能了?躲都躲不掉?房子里多放点家具中不中……”她忧心忡忡而又显得天真地问。她的河南腔拖得很浓了,跟顾清水的腔调极其吻合。
“不中。家具多了更麻烦,砸死在里面,挖尸体时费劲大了。”章明冷峻地回答。
“那地震时你在哪里,也被砸在里面了吗?死了那么多人,你为啥……”
“是这样,是这样……”章明抢着开了口,按着她的意思,比较紧凑也比较详细地讲了自己当时的经过。她们俩全神贯注地听讲,随着他的讲述,眼神惊奇、紧张、恐惧、焦躁,直至现出深深的敬慕。他讲完了,她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凝神地看着他。她们的目光诚挚热烈,尤其是她——高个子的小郑,目光里透出一股灼热。他耳根一阵阵发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地震前的那个晚上,徐萌曾这样望着他……
“你是个啥兵?”她的同伴打破沉默。
“啊,问的是这个,”他微笑着,很是自豪,“解放军不是有陆、海、空三军吗,我是空军。空军,知道吗?”
“咦,这么说,你也会开飞机了?那你……”她们敬佩的眼神被他辅助说明的飞行手势所牵动。两个人伸过手来拎放在一旁的军装,看看是不是四个兜。
“哎哎,别动手,不是什么官,一般干部,部队里最小的干部,排级。”他一看她俩的情绪完全被他调动起来了,话题扯得远了不说,人也和他靠得更近了,赶紧进行积极防御。说心里话,他喜欢和她们聊天,她们瞪着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眼睛,怀着对部队生活的神秘感和她们对军人的信赖,给了他十分自得的优越感,使他在心理上得到了说不清楚的满足。如果条件允许,他愿意一直同她们聊下去,直到列车不再向前开。
“说到这儿行不行,行不?”他板起面孔。差不多了,应该及时地“撤退”。
她们相视而笑,悄悄地走了。章明挪转身子,展开了卧具。要躺下的时候,才想起来对是否穿着外裤睡觉还没有作出决定。算了,没有必要像模像样地睡,穿着吧。他把腰带松了松,让自己舒适一些。他把枕头摆在临过道的一面,拉开又轻又薄的被子盖在身上,合上双眼,在朦胧中感受车窗外偶尔的灯光一明一灭。列车的速度在放慢。到哪一站了?不管它,反正不是我要下的站。列车开动后,车厢里又来人了,不知和谁低低地说话,听声音是住了在邹助理那边。
有人在他头前走过。一股淡淡的香气。“友谊”!刚刚进行过的交谈,精神一直处于兴奋状态,闭上眼睛,屏息静气……努力了好长时间,仍然睡不着。
他的神经类型应该属于兴奋型。无线电报务工作,要求反应快。长期注意力高度集中和部队紧张的生活,使他的感知觉更加敏锐和机警。带班的领班员,对他值班时精神饱满,从来不误班,绝对的众口一词。有时叫班的人刚推开宿舍门,他能及时地从酣睡中醒来,等叫班的人打开灯,他已经坐在床上开始穿衣服了。开始人们并不十分注意,以为是碰巧的偶然现象。时间长了,领班员们都觉得奇怪,有人专门试过,开房门的时候十分小心地不出一点动静,结果发现他还是照醒不误。还有的领班员不服气,想办法在他值班打瞌睡时抓住他,憋着劲地想在下半夜最困的时候“突然袭击”,结果总是章明咧嘴笑着,看领班员揪着打瞌睡的值班员的耳朵和那一脸的苦相。不少人问他有什么“诀窃”,他总是笑笑说,该睡的时候就睡呗,该醒的时候就醒呗。其实他也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惟一能解释出点名堂的理由,他想,他的生物钟比较准确。这恐怕是天生的。
今天晚上不合时适又兴奋了。列车又停了一站。动中守静的他困意萌生。列车开动后不久,睡意渐浓的他警觉地感到铺前有人。随即,嗅到了“友谊”……是她们!她们要干什么?
“哎,你看他睡着了吗?”她耳语般问她的伙伴。
“肯定睡着了。谁像你这么有精神,你不睡还不让俺睡。”她的伙伴揶揄着。
“哎,你看他戴的是块什么表?真漂亮。”
“漂亮?你是说表还是说人?”
“……要是白天,拧你的嘴!”二人一起窃笑。
“哎,咱把这小排长的表给调乱了,让他明天找不着北!”
噢,小把戏……突然坐起来,吓她们一下……不行,千万使不得,她们惊惊诧诧地喊一嗓子,事情说不清楚地麻烦……没有恶意和伤害性的行为,由她们……温和滑润的手指试探着点在了他搭在额上的左臂,证实没有任何反应,整个手掌熨贴地握住了手臂,握住了他的手掌,一只手,又一只……在温和的握持里,他体验到了从没有过安慰,好似灼热里送来的一丝凉风,干渴时滴来的一滴清泉。温柔的抚摸让他得以彻底的放松,每一根紧张的神经自由地放松,困意大增……“友谊”的香味很浓,也很好闻。他真想立即入睡,在她们的抚摸中沉沉地入睡,让她们放心地恶作剧。
列车“咣”地刹了一下车,握在手臂上的手倏然抽走。“友谊”迅速消失。列车再没有刹车,平稳地行驶。一切似乎都未曾发生,四处静悄悄的。
恶作剧的司机,早不刹车晚不刹车……他把手臂压在脸颊上,体验消逝了的感触……抑制状态逐渐深化,思维迟滞,泛泛地漫无边际地飘荡着搜索着,对她们带给他的感受和刺激,无章无绪地联想……似乎又感觉到余爱萍的手压在他手上的细润和凉爽,想到了他站在树下望到的那对梦一般的双乳,想到薄而透的床单下冰清玉洁的白莹,起伏的曲线和那隐秘处茸茸的墨色……哦,还有徐萌轻轻的碰撞……脑海里的这些映象由清楚到模糊,在列车的摇晃中支离破碎,变成了一片片的飞屑,扬起了五颜六色的雪花,向没有落点的空间飘散……一片飞屑就是一个谜,一片飞屑就是一个梦,那都是他在内心渴求解答的谜,也是似在其中实则遥远的梦……谜和梦水乳般地交融了,形成了一穴深不见底的五光十色的湖,湖面的涟漪,激起体内的波澜,拍击心扉,诱发出隐隐约约向上升腾的幻觉……胡思乱想什么呀?简直是对她们的一种亵渎,自己怎么会有这些低级趣味的念头呢?不行,要强制性地控制自己,赶快入睡。控制,控制。
一二三四……睡觉睡觉……列车咣当咣当的响声,和他的思路共鸣着,低沉有力地重复:睡觉睡觉,睡觉睡觉……
不对,身边有人!凭着特有的警觉,已经入睡的他瞬间清醒。然而,闪电般的念头还没有反应成身体或身体某一部分的动作,“友谊”让他停止了反应。
是她!一丝游离的意识,被动地感受她的触摸。纤细的手指。润泽的手掌。左手。右手。移动,向手臂下移动……
表……表戴在左手腕上……
小臂……大臂……额头……轻柔的抚摸,诱使着睡意走向酣然。他听到自己扯起了细微的鼾声。纤细润泽的手,化作一朵彩云,一缕春风,唤来了滋润万物的雨滴,无声地潜入青春的肌体,浇灌一片生长芳华的心田……他完全沉睡了,一丝游离的意识牵引他,进入了一个玫瑰色的梦境……玫瑰色开阔得无涯无际,他被冲动的情绪支配,忘情地奔跑,越跑越快,直跑得腾空而起,展开双翼,疾速飞行。他成了一匹独行的天马。
不,不是独行,徐萌在前面,赶快追上去,和她说句话……余爱萍怎么也在前边,白莹也出现了,她们都比自己的速度快,不管不顾地向前飞驰。这么多人,追还是不追?他犹豫不决。犹豫间,一朵彩云挟着清香四溢的暖风赶上他,揽住他的前胸,迫使急速奔驰的他骤然失速,跌落在玫瑰色的地面。玫瑰色的地面软极了,简直就是一大堆红色的棉花铺成的,手和脚用不上劲,想坐起来十分困难。他想挣脱彩云的绵缠,飘渺虚幻的彩云使他根本无法解脱,并且执著地向腹部扩散。不能往腹部扩散,如果彩云缠住了腰,一准儿要耽误我和邹助理的工作任务。他费力地挺身想站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松开了腰带,裤子脱落了,可实在丢死人。先把腰带系上,玩了命也得把它系牢!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任凭这片彩云富有弹性地震颤着向小腹扩展……此时的彩云,极具磁力,全身的血液、知觉和力量都被它吸引、运作,沙沙作响地集中到了小腹,迅即地导致了不可止遏的充胀和昂立。
玫瑰色的天,玫瑰色的地,一刹那就把他的身体燃成了红色。他的拼命挣扎,加剧了小腹的抽搐和敏锐的搏动。全身被玫瑰色燃得通红,越来越红,几近熔化。磁和电一齐在体内奔突窜动,烧灼干渴酥软麻胀……终于导致了体内碎玉裂帛般的一声脆响,眼前喷薄而出一道七色彩虹,似燃放了满天璀璨的焰火,电和磁从体内畅快地作一次火山爆发般的喷涌……
彩云被电和磁击中,倏然散去。一切都消失了。他软成一滩泥,沉沉地睡去……几点了?小腹处一片粘滑冰凉,使他睡得很不踏实。费力睁开酸涩的双眼,努力地辨认表盘上夜光显示的位置。大概是四点多或者是五点多。不知道她们俩最后调了我的表没有,夜这么深,根本不可能找人对表……时间上差不差的无所谓,赶紧……他动作极轻地从挎包里掏出手纸,摸索着去厕所。地震后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偏偏在火车上……他从厕所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铺上摸。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不可能吧?凌晨是人们睡懒觉最好的时光,谁能不睡觉盯着自己?纯属错觉,错觉。他翻身上铺,掩好被子躺下。不对,还是有一双眼睛在隐隐盯着自己。真奇怪,以前没有这种感觉。难道是她……睡觉睡觉……他想循火车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响声催自己入眠,不行,火车不配合,咣当咣当的响声杂乱无章,反而让他兴奋,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一双眼睛隐隐地盯着他的感觉,伴着未眠,持续到天亮。
列车驶进了河南新乡。这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下车的人让清晨的车站喧闹起来。他牵着孩子的小手,站在车厢下,等邹助理到站外找接他的亲戚朋友。忙乱中,他想再看到她的念头很强烈。天亮后,列车员陆陆续续地从他的床头走过,她的伙伴也匆匆地走在其中,惟独不见她。
列车缓缓地开动。他面无表情地望他乘坐的车厢缓缓地开过。突然,他发现车厢的第四个窗户,正对着他睡过的铺位,墨绿色窗帘对掩的缝隙中,一双眼睛,凝神地望着他。没错,肯定是她。他不加思索地认定,那感觉上盯了他一夜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
他默默地盯着那扇窗,直到它在视线里消失。
经过县民政局介绍,章明找到了滑县革委会第一招待所。
看到来了位军人,值班员姑娘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她长得明目皓齿,线条分明,全身透出干净利索的劲儿,以至章明不能准确地形容她的模样。她人长得很……很锐利。
“你是从唐山来的?地震时你也在唐山?你没有受伤?……”看过章明的证明信,她的惊讶中带有些许的激动,一连串的问话让他不知如何作答。
“……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地方住下?”
“有,有”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你看,光顾着说话了。住的地方肯定有,擎住了。”
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人也利索:登记,退回证明,从一大堆钥匙中取出一把……转眼的功夫,住宿手续全部办好。她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吃饭的地方,打开水的地方,让他整理整理、休息休息……未了,她的脸红了一红,作了一个自我介绍。她姓马。
夜里坐的卧铺,感觉上不是很累。院子里空无一人,静极了。坐不住,躺不住,他决定出去走走。
“你干啥去?”她隔着值班室的窗户问他。
“到街上,噢,附近有没有图书馆。”
“到图书馆干啥?”
“到图书馆还能干什么,”他笑了笑,“当然是看书啦。”
“跟你说吧,我姨就在图书馆里,你想看书,算你找对人了。等会儿,我陪你去。”
章明不习惯和一位姑娘特别是漂亮的姑娘并肩走路。这在他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安慰自己,不是在唐山,没人认识你。可是心理上适应不了,他总是走快一步,和她保持半步或者一步左右的距离。她亦步亦趋地撵得有点儿喘,没有任何怨言。
“……当兵苦吗?”
“苦,也累。可是我喜欢。”
“我也喜欢当兵,可是没有机会。也喜欢当兵的人……”
“看得出来。可以继续努力。”
“不行了,年纪大了,今年都二十一了,”她看了看他没有表情的脸,“你呢?”
“啊,嗯……差不多。”他模糊地应答。她觉出来点什么,不再说话,一边告诉他向左向右,一边快步地跟着他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入一条小街,街的尽处是一座灰楼。楼的正面墙上,图书馆三个原本是红色的字被风雨蚀得模模糊糊,不注意看,很难在斑驳陆离的墙上把它分辨出来。还真让她说对了,图书馆内的书架上几乎清一色的毛泽东选集、政治专题学习资料、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书籍。
她姨,极瘦,人却十分慈祥。看到外甥女身边站着一位军人,眼睛顿时亮了。忙前忙后地让坐,倒水,找钥匙,打开一扇沉重的大木门。屋子里一股浓浓的陈年的纸味。他特别喜欢这种陈年的纸味儿。遗憾的是书库里的霉气很重。书成捆地码放,分类也还清楚。当然,要找到一本自己想读的书,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行了,这几天可有活干了。他在她姨的指点下,在大地物理、地理结构的分类里翻书。
小马和她姨在说话。两个人显得神秘,她姨尤甚。她姨动作极小地指指戳戳,小马不好意思地好像要纠正她姨的什么话,两个人说得十分投入。
章明全心都在书上,他一定要找到有关地震的书,研究研究把唐山人民害惨了的地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于小马和她姨的举动,他不用猜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特别关注男女之间的事情,关注的投入胜过对任何一项事业的投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从部队到地方,从城市到农村,总是逃不出这张看不见的网。临来河南的那个傍晚,他约了姚副所长去看白莹,任你怎么敲门怎么叫,死活不应声。当时把他们俩吓得不轻,姚副所长知道她生了火炉,以为是煤气中毒;他心里有数,肯定不是煤气中毒,但不敢保证里面的人是否……所以他心里比姚副所长更急。山里边,初秋的天气温度低,湿度大,潮冷潮冷的,他却一个劲儿出汗。千呼万唤,里面总算是答应了,说她已经睡觉,不开门了。姚副所长看看他,想对里面说他出差前来看看,让他摆手制止住。他知道,她拒绝他,她恨他……难道男女之间的友谊就一定要向爱情向夫妻的关系发展吗?友谊发展不成爱情,就得对立甚至成为仇人……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但也无力挽住这种发展趋向,只好随它去了。
……对了,让小马帮助找书看到此为止,下午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来,别因为这点小事给自己找麻烦、找误解。这里有关地震的书倒是有几本,但都太深奥,不是给他准备的。看来看去,结合地震前部队进行的教育,上课啦,看科普电影啦,概略地对地震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比如,书上说地震的运动是有规律的,破坏性地震的分布,受一定的地质条件控制。这些地震集中在地球的某些区域,主要分布在两大地震带——环太平洋地震带和欧亚地震带。书上还说地震的起源有大陆漂移说、板块构造说、海底扩张和地幔对流说。书上没说明地震肯定发生于哪一种学说,而是综合了几种学说的长处,概括地讲了讲地震发生的原因……他认为都有可能,学说上不能证明不算什么,诱发地震的原因不管是哪一种,造成的后果都是灾难性的。
章明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欧亚大陆板块这个名词,书上对欧亚大陆板块做了详细的说明。他还听说冀东一带是飘浮在茫茫古海中的古地块,到了中生代的未期,由于西太平洋板块相对亚洲大陆板块产生北北西向的移动,导致了我国新华夏构造体系。我国地质学专家李四光分析,唐山处于新华夏构造体系的第二沉降带上,属扭动构造体系。许多研究证明,唐山濒于一条活动断裂带上。它位于地质构造的转折过渡带、地球物理和地球化学的陡变带,新生界底界深度陡变和急转弯处,区域地壳活动的差异性与唐山地区局部断裂活动的阻滞性,是唐山地震发生的地质背景……总地来说,唐山发生这次强烈的地震属于在劫难逃。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对唐山进行严密地监测呢?为什么不在成功地预报海城地震的基础上对唐山地震进行早期预报呢?发现问题易,解决问题难。为什么不对唐山地震进行预报,这恐怕是一个谜,是一个留给后人解释的迷。那么,怎样准确地预报地震,避免惨重的损失,更是历史留给后人的一个谜。
回绝了小马和她姨的热情挽留,独自走出图书馆。潮腐的气味和生剥活吞的读法,他的头胀疼。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眯起眼,眩晕似地看着纷扰的世界。
沿街是一拉溜的小摊贩,有点像集市贸易。吆喝声叫卖声人声此起彼伏,虽然人不是很多,却也热闹。
“哎——鸡蛋来,刚煮熟的新选(鲜)大鸡蛋三分钱一个,快来买呀!”
“大碗面大碗面,两角钱一大碗,不好吃不要钱……”
中午时分,经营面条米饭的小店铺生意红火。他不想回招待所吃饭了,找个干净点儿的面馆吃点面条,把中午饭对付过去。他看到一提篮柿子。柿子通红通红,浑圆薄皮,熟得烂透,一嘬一汪水。对了,这可能就是顾清水和他的老乡们经常引以为自豪的“火晶柿子”。柿子剥了皮吃肯定是卫生的,久闻其名未谋其味,得买两个尝尝。
“柿子怎么卖?”他盯着柿子发问。
“啥咋卖?咦,你这是谁?”卖柿子的人一惊一诧地对他喊。看着卖柿了的人,章明一愣,哟,这不是老万吗!他语出失声。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狠劲地摇着。
“你,你还活着!”老万激动。
“哎哎,活着,真不敢想还能活着看到你……”章明也激动。
“咱连队,可咋样了?”老万的问话颤颤微微地岔着音儿。
“一言难尽哪……别站着了,咱们找个地方……”章明嗓子眼儿也发紧,他认准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小饭店,伸手拉老万。老万不好意思地咧着嘴,戳在原地不动窝儿。
“怎么了?走哇——噢,”他突然想起来了,“我请客,请你吃……吃面。”
章明拉着老万走了两步,老万往回挣,章明以为他又变卦了,扯着不放。老万奋力地挣着,哈下腰抓那一提篮柿子。章明顿悟,帮上一只手提住篮子。身上散出酸馊气味的老万走在他的身边。穿着露棉花的军队大棉袄,提篮子的动作咧开了棉袄的领口,里面光着膀子,农村特有的大裤裆裤子脏得看不出本色,脚下的解放鞋顶出了脚趾头……这是老万吗,是曾经精神抖擞地和他并肩走在一个队列里的老万吗?是那个端着老兵的架子找他“个别谈话”的老万吗?是在电台网络里威风八面的老万吗?他略生狐疑地侧脸再看一眼老万,老万的眼圈是红的。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老万红眼圈,第一次是在两年前,老万复员的时候。
老万堪称无线电报务怪才。说他怪,主要指他发的报,速度奇快,电键调得又软又低,没有第二个报务员能用得了他调过的电键。发报发得兴起,干脆把调节弹簧的螺钉拧掉,扔在一边,清脆流利的信号声响成一串,刮风似的。他曾经用一句唐诗“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老万的报调,老万听了美滋滋地很是受用。
只要老万值班,网络里再快的手也不敢轻举妄动,纷纷要求他利用网络里传递电报的间隙拍发练习报文,大家来抄。利用传递电报的空隙拍发练习报文是报务规定允许的,因而成了老万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很快,老万闻名遐迩。每次都是他飞速地发完一页报文,逐个地把网络里的报务员呼叫出来校对。谁要是全都抄上了,他就兴奋地飞速地发出一串表扬用语。网内的报务员一般不容易得到此种殊荣。逐个呼叫的权利,通常是主台所有,所以,常常是他这个属台取代了主台的位置。只有他下了班,主台才能抬起头喘口气。接他班的人可就倒了霉,毫无疑问地要饱受主台和其他快手的折磨和刁难。
章明准备“放单飞”——单独值班——的前一段时间,已经能独立工作了,老万便对他“大撒手”。上了班,值班日记上签个名,就到别的报房说会儿话,喝个水,或者到其他分队的值班室找老乡……老万的熟人特多,每次都是快下班了,才回到台上,兴高彩烈地写交班日记。有那么两天,他“坏手”了。“坏手”是发报时手法别扭,报务员都可能遇到此种情况。“坏手”有临时性的,也有一“坏手”就坏到底的,再也好不过来了。拍发电报用的是一种巧劲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体会,谁都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个用力方法,同是一个教员教的,一百个学员肯定有一百种用力方法,一百种报调。练发报又不像抬东西,今天我能抬一百斤,多练两天,劲儿大了,能抬二百斤。你用力方法不对,手不顺的时候,越练越完,直到最后拿起电键就“麻爪”,杵出来的电码不堪入耳,彻底地废了。在同年兵里,他的手还算可以,发得不快但还算正规。“手”不好,发出的报慢不说,老是磕磕绊绊的,跟平常说话结巴是同一道理。因此处理报务速度明显放慢,一个通勤用语发半天还是词不达意。
主台的值班员一听他是个新兵,手法又破,影响了网络里电报通播的速度,故意刁难他,没完没了。他想同主台评理,人家根本不理睬,他一个句子没发完,人家快捷紧凑地发完了一大串,都是说你不对、不好,让你注意工作态度。更让他咽不下这口气的是,几个属台趁机起哄,闹得他手里攥着一份特急航行电报发不出……他争不过人家,再急再不服气,也只有壮怀激烈仰天长叹的份儿。碰巧老万小转了一圈回来,拿起一副耳机扣在头上。听到网络里乱成了一锅粥,问他为什么这么乱……他心说,一上班你就不在位,但这话又不能明说,窝窝囊囊地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老万听了一会儿,明白了,拿过航行报看了一眼,把电键控制盒的开关关掉,再把调节弹簧的螺丝钉拧掉,轻轻地拍发了几组通勤用语练练手,然后打开开关,静静地等着整点给主台发天气预报。他们每个整点都要发一组天气报给主台,然而这类报规律性很强,除了突然变化的“危险天气”报以外,如果是老兵,掉个一两组,看看上个小时的预报,根据经验,自己就可以填上,准确率八九不离十。航行特急报就不行,谁都不敢拿它开玩笑。整点到了,老万佯装成新兵的手法,规规矩矩问好了主台守听信号是好的,拍了三个请抄收的句子,稍稍地停顿,骤然提速拍发,七份天气预报一份特急航行报,一眨眼的功夫就拍完了,并且连续拍发了三个“请给收据”。
主台的值班员没有任何反应,网络里一片寂静。老万高兴了,眯着眼睛看着收信机的刻度盘,仿佛看到了对方手忙脚乱抄不上报的狼狈相,独自坏笑。网络里经常有老兵替副班打抱不平的事,你发得再快,破天气报,抄不抄根本镇不住别人。先发天气报,再发特急航行报,让对方在大意中猝不及防,听出是航行报,想再抄,来不及了。
过了好一会儿,主台才小心翼翼地出来联络,请求重发一遍,发慢点儿。老万连发三个同意,七份天气报一份航行报,刮风似地又发了一遍,绝对清晰正规。对方的手也不软,马上给了收据。老万舒坦地长吁一口气,得意地望着他。他五体投地。想不到的是,下班前,主台值班员特意给老万来了个电话,说是沟通一下情况,交流交流。老万去总值班室接电话时牛皮哄哄,架子端得可以,回来时,闷闷不乐,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交班日记也不写。他把值班本推到老万的面前,老万慢吞吞地说你写吧,还说,争强好胜这么多年,等于零……和我是同年兵呢,人家台长都干了两年了……
老万曾经是干部苗子。他们那一批河南兵太多,竞争得十分激烈,互相不服气,大有我上不去你也别想上去的架式。同一年的上海兵也就是袁德五他们那批兵,人数不多,很抱团儿,你说他好,他也说你好,一个人提干了,想办法也要拽上一个自己的老乡,结果个人技术不是很好的都如愿以偿。老万虽然是提干的人选,不服气的人挺多,尤其是他的老乡们,说他的报虽然发得快,但是不规矩,闹得连队只好用“波划机”对他的报进行检测。“波划机”跟病人看病用的心电图仪器一样,它把报务员发的电码用点和线表现出来,谁的报点划间隔准不准,一目了然。老万的报果然不是很规矩。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有点儿吹毛求疵,除了专用的发报机,谁也达不到完全规范的标准。
又有人说老万太“屌”,成天稀稀拉拉地没个正形,跟连队干部也没大没小,他当干部肯定没有威信。这一点说得对,也很准,老万最大的毛病就在这儿。结果老万提干的事儿拿起来放下地几起几落,当兵当了整整八年,最终还是回家种了地。
老兵复员的送别会餐后,喝多了的老万拉住他痛快淋漓地发了一通感慨。太多的记不清了,核心内容是说他嬉笑失“荆州”,事业成于严肃,毁于嬉戏……他还埋怨村里老私塾先生起的名字不好,原本是万事之中最重要的是读书,断了机杼不织布了也要读书,现在看来是注定要输了的意思。
老万拉着章明的手,反来复去地说,你好好干吧……老万说好说坏他都没太在意,只是羡慕地看着老万右手的中指,第一节关节处那块被键钮磨成的又小又圆的茧子,实在让他梦寐以求。报发得好的人,茧子长得都好。面对老万一反常态的絮叨,他有点儿可怜他。当初老万不跟着连队干部望风扑影俗气透顶地给他做工作,他们一定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用最能鼓舞斗志的话给老万送别,让他带回部队的好作风好传统,和贫下中农一起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贡献一个共产党员的力量。说不定老万会成为农业战线著名的劳动模范,胸戴大红花,到北京开群英会,还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在他的鼓励中,老万眼圈红了,用力地闭上眼睛连连摇头。老万一走,音信皆无。相隔才两年,眼前的老万彻底农民化了。不是亲眼看见,绝对不敢想。
“你看你看,”在脏兮兮的饭桌前坐定,老万仔细地端详着他,“早就说了吧,你一准儿有出息,呵,一准儿有出息……”
“我买了两碗大肉面,四个馒头,还有两个菜,”他打断了老万刻意的恭维,“这店里没别的东西了——够不够?”
“哎呀,足够啦足够啦。说会儿话就中,破费啥哩,破费啥哩!”老万咽口水。
“想好好请你吃一顿饭,谁想这店里……”
“忒好了忒好了……咦,没想到能见到你,说说连队吧,啊,说说连队,中不?”
从进到店里,老万的神情里不乏奉承和恭维。这让他隐隐地不舒服,他不会忘记值副班时老万对他的帮助,说心里话,他还是喜欢老兵劲头十足甚至牛皮哄哄的那个老万。应老万的要求,他把地震后人们最关心的事情:楼是否全塌了,一共死了多少人,死的人当中认识的有多少……尽其所知,简单地做了介绍。
老万听着,刚开始还插话儿,后来头越埋越深。再到后来,他只能看到油渍渍的衣领、泥垢很厚的脖子和颤抖的双肩……他们曾经的连队啊……
面条端上来了,馒头和菜也端上来了。章明招呼老万吃饭,老万仍旧埋着头。
“老万,我饿了,面也快坨了……你不想吃我也不吃了。”
“唉……中中,吃饭吃饭……”老万鼻涕眼泪地擤了一大把,在裤子上擦了擦,拿起筷子,不抬头地吃面。吃了几口,停下筷子,“俺睡的那张床,地震时谁住了,咋着了……”
“你住的地方……”他明白老万的意思。可是,老万走了以后,床位调了好几次,都不是原来的位置了。他想了想,狠狠心,“是个新兵住了,地震时……砸……砸死了。”
“那……”
“老万,咱吃完饭再聊好不好?”老万愣怔了一下,继续吃面,又拿起一个馒头,大大地咬了一口,越吃越快。章明看他吃得香甜,自己也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却觉没滋没味,喝一口面条汤,慢慢地嚼。突然间有人拉他的胳膊,他心里一惊,扭头一看,是个七八岁左右的一个小男孩,浑身脏得看不见本色儿。要饭的。不知怎的,他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和程峰有点儿像,毫不犹豫地把咬了两口的馒头塞给他。小男孩窜了一个高,跑了。
章明端起碗喝汤,拿起另一个馍没吃两口,又来了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姐姐。她蹭到章明身边,伸出手来向他讨要。心情本来就不畅快的他有些烦躁,用力地挥了挥手让小女孩走开。小女孩不走,跨进一步,可怜巴巴地伸出了两只手。他的心情无端地骤然变坏,生硬地对小女孩挥手,用力地侧过身,大口地咬着没滋没味的馒头,不再看小女孩一眼。但她知道小女孩呆呆地站在那里没走。
“老万,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这碗我刚喝了几口汤,面条一点都没动,你吃了吧。你不会嫌弃我吧?”
“真的不吃了?”老万脸红了一红,笑了笑,双手擎过饭碗,“那俺吃。”两大碗面条,两个馒头,被老万一点儿不剩地填进肚里。他不感到奇怪,恐怕再有这么多,也能吃得下,如果老万吃不了这许多饭,那才是怪事呢。老万熟练地用手抹嘴,巴嗒了两下。他太熟悉这个动作了。
“老万,你看我还没学会抽烟……要不,你等会儿,我买一包给你抽。”
“不中不中!”老万气急败坏地摆手,“你买来也不抽,不抽!哎,不抽了,戒了……”
“好好,不买,不买。我记得你在连队时戒了几次都没戒掉,还和好几个抽烟的打赌,看谁先违反协议……闹出不少笑话。”
“那是从前,”老万苦苦地一笑,“现在,没得抽,不戒也得戒……哎,章明,你不着哇……不是一般地苦,娘病,哥病,三下两下把俺拖垮了。不怕你笑话,对象早都吹灯了,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寻不上,别说找大姑娘了,寡妇都冇……”
“干点什么……”
“干啥?想搞点副业,三天两头“割尾巴”,腚都割没了,搞啥搞?咱会啥?发报,给谁发,不把你当特务才怪。试了,也奋斗过了,不中,啥都不中。”
“……有没有可能招工……地方政府不照顾复员军人、党员?你不是立过三等功?”
“想找工作?复员军人、党员不顶用,三等功更别提,立功证书废纸一张!”
“不全是吧……顾清水不是找好了工作吗?”
“他,找工作?做梦娶媳妇去吧,俺跟他还能攀上亲戚呢,他的事,一清二楚,找工作,轮到俺也没他的份儿。”
“公社播音员什么的……”
“望风扑影的事儿,早就吹了,让公社书记家的人占了。”老万言之凿凿。
“那真成了做梦娶媳妇了……”他想起顾清水拈三根线头,“不是对象也找好了吗?”
“真是玄乎,找对象?回来后跟俺做伴来吧!连面都没见着就吹灯了,还不如俺呢,俺还啃过俺原来的对象呢……”
“连面都没见就吹了,不可能吧?”
“……怎么俺说啥你都不相信?这么大老远,你就是听俺来胡谝?”老万不高兴了,带出了老兵教训新兵的口气。
“那顾清水知道不知道……”
“咋不知道,还给俺来过信,问能不能帮助他给挽回。咋挽回,家里穷得饭锅吊起来当钟敲……”
“老万,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你……”
“知道知道,”老万一脸谦恭,伸手提他的宝贝蓝子,“你休息去吧,俺也有事哩,得赶紧,不然坐不上拖拉机……”
“老万……我没带多少钱,这十元钱给你,给你娘和你哥买点东西,如果有时间,我再去看望他们……”章明往老万手里塞钱,老万涨红了脸死活不要。他把钱塞到老万腻呼呼的怀里,转身就走。老万呆呆地站着,猛然,弯下腰,从蓝子里捧起几个柿子,双手擎着追章明。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住了,重重地摔倒在地。
章明听到响声一回头,看见老万爬在地上,忙着去扶。
老万艰难地抬起头,摆了摆手:“你去吧,别耽误休息……”遂用力地翻身坐好。熟得烂透的柿子一挤就破,黄乎乎地哪哪儿都是,好像蹭了一身屎。
“咦,可惜了可惜了……”他怜惜地扎撒两只手,喃喃自语。
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有人咚咚地敲门,一声连一声问:“在不在屋里?在不在屋里?”他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侧耳听了听,是她!小……小马,是她在叫我!翻身跃起,在弹性很好的棕床上用紧急集合的速度穿好衣服。
“在在,进来吧。”
门开了一道缝,停了一下,门再打开,小马走进来,对着章明笑。
“都几点了……你不去看书了?我姨还等着你哩。”
“噢——我睡过了,真是,”他抬起手腕扫了一眼,“四点多了……”
“那你真是不去了?”
“不、不去了吧?这类书不太多,不是内容太深,就是内容重复。嗳,上午我不是跟你姨说了,下午不一定来。”
“用不用打水?”她走到桌子旁,拎了拎热水瓶。满满的一壶水一点儿都没用过,“我给你换新烧开的吧。”
“不用了,我一般都是喝凉水。”章明推辞着。
“喝凉水?”她笑得很犀利,“是不是为了备战的需要,解放军专门练习这一招呀?”
她拎着水壶轻盈地走过章明身边。只好任她去了。但是自己没事待在屋子里也不好,等一会儿她打来开水,说什么聊什么……一个当兵的和一个姑娘在一起怎么着都不太方便。他出来把门虚掩上,紧走几步绕过直对着开水炉的小路,穿过大门,到街上毫无目标地闲逛。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他不想在街上吃饭,卫生状况是一方面,主要是怕遇上中午那两个要饭的孩子或者其他要饭的孩子。小女孩饥渴的眼神,执着地伸平双手的体态……他狠狠地自责,为什么会对小女孩发脾气,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劣的态度。
原路返回。他发现自己绕了好长时间其实没走多远。灶上吃饭的人大多是招待所的人,老百姓吗,不比部队,人们三五成群或坐在砖头上,或随便地蹲成一群。打好饭,端着大海碗离开人群的时候,发现了小马。小马侧身站在窗台边。她似乎吃得很专注,连头都没抬。但他心里明白,她肯定看到自己了。
十月的河南还是挺热的,加上“秋老虎”的缘故,房间里很闷,新粉刷的墙壁,在闷热里返上潮呼呼的白灰味儿,剌激呼吸道老想打喷嚏、咳嗽。坐一会儿,不行,躺下……躺一会儿,又坐了起来。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没有新兵老兵在一起吹牛皮……他甚至想到了指导员对他面对面的批评,虽然从心里讨厌那种说教,但毕竟有人跟自己说话……闲着的滋味实在难以忍受。更难以忍受的是那个要饭的小女孩,她的眼神和体态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负疚的心理和难耐的寂寞折磨得他坐立不安。
等邹助理的这几天,怎么过呢……再出去走走。脱下军上衣,把衬衣的下摆从裤腰里抽出散开,自然些,准备再开始一段没有目标的漫游。他闲闲散散地往外走。走过大门口的时候,随意地往窗口里看了一眼。小马坐在值班的女服务员旁边看着他,微微地笑。小马的笑意味深长,不乏看到有人中了自己埋伏的那种得意。他刚刚悠闲的心情无影无踪。小马大大方方地从值班室走出来和他说话。
“到外面转一转?大城市里的人叫散步。往哪儿去?”她俏皮地说。
“……那边。”他抬手胡乱地指了个方向。
“噢,是吗,真巧,我家就在那边住,一起走吧。”小马还是大大方方地走近他,轻松自然地与他并肩前进。虽然章明僵硬的脖子一动都没动,但他还是纹丝不漏地看到了她夕阳余辉下泛着青春神采的脸笼,耳边的鬓发柳丝般地飘扬,还有她周身散发出的温馨气息……但他更实在的感觉,是背后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从门口到街口不到一百米,走得浑身冒汗,一个劲儿要“顺拐”。
淡淡的暮色中,陈旧甚至是缺少生气的街道,稀稀朗朗的行人,一切都变得朦胧和迷幻。道路两侧高高的梧桐树,洁净粗壮的树干撑开巨大的树冠,把街道遮薄蔽得严严实实,偶尔飘下早落的秋叶,旋转在湖水般的暮色里,轻轻地滑落在地面。蒲扇大小的树叶零零散散地铺着,踏在脚下沙沙作响。豫中大地上的小镇,以古朴和平淡给人独有的风韵。
走上街道,小马不说话了。默默地,很乖地跟在他的身边。他只顾机械地跨步前行,似乎忘却了她的存在。
“别瞎走啦,好不好?再往前走出县城了。”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些许嗔怪些许娇矜的语调把女性的温柔发挥得恰到好处,令他难以拒绝,“往右走,我带你看戏去吧,我们河南的豫剧《朝阳沟》。到河南不看豫剧说不过去。啊?”
“我……不喜欢看豫……不喜欢看戏。”他的话,一半是犹豫,一半是软弱无力的推托。他无法设想在舞台下昏暗的环境里,她和他比肩而坐,怎么琢磨都让人感到看电影看戏是搞对象的人才需要的一个程序;身处豫中大地,满耳朵都是《朝阳沟》的腔调,天天都在听豫剧和坠子。文化真是奇妙,地方语言拉长了音,稍加变化就是戏,地方戏。
“不看戏,走到天黑?走吧,我家的亲戚在剧院,不用买票,也不会有人看见——从后门进。”
“好吧。”他勉强地点了点头。不能再拒绝她了,他意识到她就要伸出手来拉他或者挽他的胳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远远地看到了剧院门口通亮的灯光,也看到了人头攒动。她说得有道理,从眼前的阵式看,没有自己家的人在,有钱也买不到票。正走着,眼前一黑,攒动的人群融进了黑暗中,“嗡”地一片叹息,好像溅起来的一堆泡沫。兴冲冲的小马站住了。
“怎么了?”章明不解地问。
“真讨厌!噢,我是说电业局的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些啥,老是停电!早不停晚不停……”小马掩饰不住懊恼,不满地埋怨着,“行了,不用犯难了,继续练你的甩大腿出队列操吧。”
他跟着小马走。走着走着,路边的梧桐树成了胳膊粗细的钻天杨,一片一片的钻天杨。浓浓的暮色中,望不到钻天杨树林的边缘,路也窄了许多。
“这是什么地方?”他警觉地问。
“你不是要散步吗,找个避静的地方吗?”
“不,往回走吧,我要回招待所。”
“哟,你不知道再转一个弯就是招待所呀?顺路走就是了。用不着你的革命警惕性,我们贫下中农给解放军带路还能有错?再说了,在这种环境里,应该是我担心才对。哼!”她愉快地笑着。
路上不见其他行人,行进间,她偶尔地说两句话,说给章明,也说给她自己,调节寂寞的气氛。她说的多,章明应的少。应答中,她自然而然地向他靠拢,表示亲近和依赖。他有意识地不让她靠近,暗暗地向左侧规避。脚下踩踏树叶和杂草的响声越发厚重。不能再往左边靠了,路边是条沟,沟里泛着白光。终于,他的右臂感到了体温,感到她胸前突起的柔软,富有弹性地挤在他的臂膀处。顿时,他怕冷似地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不可控制地颤抖……右边半个身子处于强直状态,左侧的身体拖着失去支配能力的右侧身体,举步维艰。坚持着走了十几步,漫长的十几步……他眼前,写着一个大大的坚定的字——不!
“……快到招待所了,我自己认得路,你回家吧。”他噎着了似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那团温热从他的臂膀上散开。他侧过身,面对着她。
黑暗中,骄小的身躯挺立成一株小白杨。她一言不发地对着章明,猛地,把双手蒙在脸上,撞向黑暗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