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站
手机响起的时候,成实正趴在桌边在电脑上下围棋。他看过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循环往复的清脆铃声在宁静的夜空显得尤为刺耳,扰得他下棋的兴致瞬息全无。他索性趟在床上,看似双眼盯着房顶发呆,内心却一刻没有平静。 那是春节假期过后上班的第一天,区委牛书记领着机关一帮人主动来到成实办公室拜年。他双手作揖,满脸堆笑,那种从未有过的热情,简直让人惶惑不安,甚至产生不祥预感。果然,不出几天,成实就听到传言,说区里马上又要动干部了,这次切下来的正科级领导出生年月以XX年二月份为线。成实很快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处境。 第二天一早,手机又响起来。按通后里面传来声音:“成主任吧,你这个电话真难打呀,我昨天晚上打了好久都没有反应。” “哦,我晓得是你来的电话,没有接。”成实很干脆地回答。来电的是区委组织部马副部长,成实与他关系不错,平时彼此说话很随便。 “我说怎么回事哟,你晓得了?”马副部长顿了一下,接着正式通知:“让你上午十点到十楼会议室来,集体谈话。” “我老老实实干了一辈子,用一次集体谈话就这么打发了哇!我不会去的,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不了。”成实情绪有点激动。 这几年地方党政机关改革,时兴一种叫“二、五、八”的土政策,即身处领导岗位的公务员,正县级满五十八周岁,副县级满五十五周岁,正科级满五十二周岁,一般会从领导岗位上一刀切下来,退居二线。凡任领导实职十年以上主动申请退居二线的,可提高一级待遇。 即使不算在部队的相应职务,成实先后在区党政机关当过三个部门主官,实行这种政策之初,任正科级领导实职就已经超过十年,只要主动申请,即可提高待遇。问题在于,按照惯例,退居二线意味着不再上班了。在体制内几十年形成的工作惯性,使成实觉得,这样不早不晚地退下来,真不知往后该怎么办?想到自己还能干几年,因此也就没有去理会这种进退走留之事。 过了一段时间,区委组织部又有人来问:“现在政策放宽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成实笑道:“政策没放宽我条件就达到了呀,我不是回答过了么?” 以后他与马副部长聊起此事。说:“干部的安排历来由组织上决定,现在怎么成了打报告就解决待遇,不打报告就不考虑待遇,我真有点想不通。” 马副部长笑了笑说:“这有什么想不通,鼓励老同志让位呗!” “我看到市里和有的县区不太一样,不少人到了年龄,并没有切下来呀?” “市里和其它县区情况各有不同,掌握原则有所差别也很正常。” “有的人快到龄了,还不是照样提拔了?” “个别情况肯定是有的,政策是人掌握的嘛!” 一年又一年,成实的年龄不知不觉进入临界点。本来,到龄了,切下来就切下来呗,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往年本区对到龄者都是按出生年份来统一操作,这次却一反常态,以月份划线。而全区正科级领导干部同年人不少,恰恰只有成实一人在线内。这不明显是冲着某个人来划线吗?说起来这是组织上的决定,而隐藏在这一决定背后的猫腻,成实顿时就悟出了几分。 牛书记是两年多以前换届调进本区的。他头发漆黑、衣作整洁,很注意形象。尽管如此,还是显得老相,不象所传刚五十岁出头的人。据说他原是邻区党委副手,口碑不太好,“三讲”未过关,被调到市直某部门任副职。这次本来安排他回去当区委书记,却遭到那里的干部联名写信抵制,上面只得把最初拟定的两区书记作了调换。 新来的书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会给本区带来什么样的局面呢?有人期待,也有人担忧,人们拭目以待。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大家逐渐感受和了解到牛书记的强势。身为一方诸侯,他不怒而威,一怒更威,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所有人目光全都注视着他。他一个笑脸,会让你心花怒放,他的一个横眉怒目,也同样会让你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他把人事权紧紧抓在自己手中,对工程项目饶有兴趣,凡是他过问或插手的事,必定由他说了算。 换届工作全面铺开之后,区内干部人心浮动,思想异常活跃。凡是想动一动的人,自然明白牛书记在其中的关键作用。而能在牛书记那里挂上号,要么关系非同一般,要么有份量重的人助力,要么正好赶上机会。听天由命的,大多是没有门路的人。 在区委自下而上召开民主推荐会之前,成实曾与区委部门的几个同事碰到一起闲聊,免不了议论有可能进班子的人选。区委办主任一面翻阅本区中层干部花名册,一面笑着对成实说:“要不是年龄偏大,我肯定会推荐你。”成实报之淡然一笑。 成实在本区中层干部中资历较深。他十六岁当兵,当兵两年后提干、四年后进机关成为连级干部、十四年后担任正营实职。那年部队拟定让他从政治机关领导岗位上进团级领导班子,不料他去意已定,主动要求转业。转到地方后,在区党政机关一干又是十多年。从部队到地方,无论在哪个工作岗位,其工作和人品有口皆碑。他本以为只要努力工作,个人的升迁组织上会考虑的,后来发现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常言道,船到码头车到站。眼下,令成实感到困惑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年龄有多老,而是正处在人生最成熟阶段,可是在周围人眼里,自己怎么成了该下船下车该出局之人呢?个中况味,无以言表。 平实毕竟是区委委员、部门主官,因而接连有人特意或“碰巧”找到他,拜托他在县级干部推荐表上填上其名。从他们口中得知,或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或找到关系从中说合,或事情已有眉目,只需成实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即可。成实自身无戏,何不成全他人?来者都是熟人,只好点头应承。 正是在换届的过程中,,成实逐渐听到有关牛书记的负面传闻:说某人为了提拔重用送了他多少钱,说他身边有个割头换颈的哥们在背地里替他谈卖官生意,说本区某工程是按照他的旨意承包出去的,说某人不按他说的办被穿了小鞋,说他在区内干起了以权谋色的勾当,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涉及到牛书记的这类烂事满城风雨越传越多。成实还听说牛书记在区内某人的刻意安排下溜进宾馆嫖娼,他知道此事说出去可能不会有多少人相信,而消息的来源却让人确信无疑。成实没想到,被老百姓视为父母官的人,竟然如此卑鄙龌龊!成实想,也许,这正是牛书记想借手中最后权力大捞一把而带来的最后疯狂吧。 牛书记恣意妄为,成实由此想到听过的一个笑话:说的是强调各级领导班子要老中青结合的初始时期,某公社有一年轻办事员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这厮寻思,当上了公社领导,怎样才能拿出公社领导的派头来?一次他有事急于进城,一时找不到车也未赶上车,情急之中,灵机一动,想到火车在本辖区内穿梭频繁,何不拦一回搭个顺便车?他走进铁轨,站在轨道中间,面对远处疾驰而来的列车,频频挥手示停。火车司机以为前面有险情,紧急制动,列车依惯性慢慢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的人尚未走近,就听到拦车人叫喊:“我是这里公社的副书记,我要坐火车”,一巴掌上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在成实眼里,牛书记就是这种来自乡镇想一手遮天的人。 候局长比成实小几岁,平时口口声声称成实为老哥。两人虽平级,但在工作关系上,前者隶属于后者。 候局长见面就打趣:“老哥儿,你是我的领导嗳!” 成实笑道:“别说得那么好听,你要是真把我当领导,就从执法收入中拨一点款过来,干不干?” 这类话语,成了他们交谈前的一段过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很快就转到牛书记身上。 候局长说:“牛书记对我们老家伙有戒心呢!”他说这话,主要意在提醒成实。他坦言自己私下与牛书记多有接触,并透露了彼此一些谈话内容,话里话外,闪烁其辞,暗示两人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他试图劝说成实主动向领导靠拢,却又含糊其辞、言犹未尽。 成实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平时言辞不多,工作一向很投入,就是不善于接近领导、讨好领导。工作上的事,他跟领导怎么谈都可以,一旦涉及到个人一官半职之类的问题,即使再有想法,他在领导面前也说不出口。 其实,牛书记是知道成实的工作和为人的。那次他带领区委区政府一帮人外出学习考察,回来后结合本区实际组织座谈讨论时,也请成实参加了。牛书记对成实在会上的发言很感兴趣,认为所谈的工作思路和建议很有见地。成实清楚牛书记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其主要心思并不在此,对他冠冕堂皇的几句赞扬话并不在意,也不奢望他对自己有多重视和关心。对牛书记这种人,成实感情上实在无法靠近,不但不愿去曲意奉迎,而且内心还嗤之以鼻,正应了一句话:我试图藏起情绪,却忘了眼睛会说话。这样一来,无形之中便辜负了候局长的一番好意。 换届一年后,区委对中层干部又作了一次调整,其中决定将成实调离政府综合部门。对成实的工作,上上下下都是认可的,换届重新任命后干得好好的,怎么说换就换了呢?对此有人认为缺乏让人信服的理由,因而引起异议。当提交人大常委会履行表决程序时,只一票之差,险些没把成实从原来的职位上免掉,而继任者则因未达到法定票数不能被任命。 成实到新工作部门上任数月后的一天,接到牛书记来电,约他去其办公室聊一聊。成实尚未坐下来与牛书记好好交谈过,正好想听听他对自己说些什么。 谈话由见面的寒喧很快转入正题。 “怎么样,到XX还好吗?” “还好,那里比较单纯。” “哦,是这样的,为什么让你离开XX呢?主要是考虑到你年龄偏大,搞项目,争取资金,跑上跑下不太方便。当然,我们对你也不是随随便便安排的。为什么让你到XX呢?一是考虑到那里比较单纯,二是考虑到那里有点收入。事先没有跟你打招呼噢!” “组织决定了,我不能不服从。打不打招呼,无所谓。” 随后,牛书记又挑起另一个话题。 “嗳,过年过节,你们给市里和区里领导有过什么表示吗?” “没有。只是有时过年前请市XX的领导一起坐坐,吃个饭。对区里领导没搞过什么,也没有这个条件。” “对,市里的应该考虑,区里领导就算了。” 春节来临,候局长跟成实通话:“老哥儿,过年是不是给领导表示一下? 成实回答:“要送你送吧,我是不会送的。” 成实没有参加区委安排的集体谈话,组织部接二连三地联系他,区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找到他家,扑了个空。成实要求那个授意切到XX年2月份的人跟他谈,想当面讨个说法。结果不出所料,被置之不理。 与成实很要好的战友知道了情况,不以为然地对成实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钱大家花嘛,又用不着你个人掏腰包。死脑筋!” 成实苦笑道:“说的也是,那我也不能晚节不保呵!” 候局长为成实的离职特意设宴饯行,他调整到自己想去的部门,不久兼挂在某套班子解决了升职问题。 三年后,成实终于在法院审判大厅再次见到已被撒职“双开”的牛“书记”。他耷拉着脑袋坐在被告席上,与当初的骄横傲慢判若两人,原先染得漆黑的头发变成了一团乱蓬蓬的银丝。 此时此刻,坐在旁听席的成实,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审判现埸,内心说不清是庆幸、是欣慰,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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