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父母不会离开
父亲早年随祖辈从湖北黄梅流落九江,祖父在码头工作因工伤英年早逝,父亲不到十四岁就开始为生存四处奔波。母亲出嫁后在婆家没什么地位,嫁夫随夫,逆来顺受,只有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本分。
小时候家里人口多,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靠父母在困境中哺养长大。在那个凭票证供给的年代,人们的日子普遍过得紧紧巴巴,三年自然灾难时期尤为窘迫。父亲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五十八元月薪,似乎是个不会增加的数字,母亲摆不脱繁重家务,还得去从事更消耗体力的家属工,家庭所有收入只能一分钱掰着两半花。
回想那段岁月,父母起早贪黑日夜操劳,维持一家生计,生活很清苦。可是在我的记忆中,自己并没有留下很深的挨饿印象。记得一次家里好不容易吃上一回猪肉,父亲从砂钵里为我捞了一碗,一阵狼吞虎咽后,我从此成了腻味肥肉的假回民。那时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全然体会不到再苦也不愿苦儿女的父母在艰难中的挣扎。
我们这些尚未成年的兄弟姐妹,谁要是生病了,或者久别归家,就会独享到母亲用瘦猪肉跺碎蒸成的香喷喷的肉腐儿,有时是几个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家里人口多,除了过年过节有好吃的,平时想额外尝到鲜有食物只是奢望,偶尔尝鲜,意外惊喜,如果当时有谁不在身边,母亲照例会小心翼翼地为其留下一份。炎热的夏季,父母间或买来一两个香瓜瓢在水缸里,很吊我胃口。想到当时家人在一起吃瓜的情景,尽管每人只能吃一到两瓣,却比后来任何时候吃瓜都有味道。
从上小学到上初中,我有几次夜不归屋,惹得父母很着急。上小学时,一次到同学潘水荣家晚自习,稀里糊涂地留宿,直到被父亲由远而近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唤醒,才穿上衣服随父亲回家。“文革”串联时,我没向家里打招呼就和几个同学跑到南昌,在外多日,父母急得夜不能寝,父亲睡梦中都在喊我的名字。后来的一次,更让父母虚惊一场。当时九江正闹武斗,连续发生学生在武斗中身亡事件。我有个绰号叫炎胖的同学,独住其父单位分配的一单间居室,位于新桥头旁一栋二层楼房的第二层。我与堂兄细承晚上同他在房间聊天,磕睡袭来,三人索性同挤一床倒头而卧。次日一大早在走厩上一眼望去,清冷的桥上出现叔父和婶娘焦急行走的身影。我和细承此刻才意识到做了错事,心里开始发毛。父亲见到慌里慌张赶回家的我,疲惫的眼神霎时一亮,转而板起面孔从腰间抽出皮带,摆出要狠揍我的架式。我害怕得直哭,瞬息之间,只见父亲高高挥起的手臂无力地耷拉下来,他再也不吭气了。
父母靠平时节俭勉强凑成一笔钱款,东拼西凑购了一些建筑材料,用来翻新年久失修的房屋。施工过程中,这里以旧代新省一点,那里无奈地将就一下,图价格便宜,砌墙用的大多是发电厂煤灰合成的青砖。待我获准从部队回家休假,房子刚刚落成,父母面容憔悴,身体都瘦小了好几圈,我发现他们突然苍老了。
弟弟月东要成家了,他下放时所在地的山里乡亲为之备好几根圆木,作打家具的用料。年近六旬的父亲只身赶往深山沟拉货时值严冬,途中大雪封路,农用车抛锚,他只得在寒冷的旷野雪地间守候了一整宵。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先后成家,带孙子辈的重任主要落在母亲身上。一把屎一把尿,一瓶奶水一口饭,带大长孙又带孙女,母亲陆续带了四个孙儿孙女。当她把小孙女茗茗带到半岁以后,终于彻底病倒,再也没有起来。事后,家人在母亲卧室找出一包现金,原来这是她做家属工最后的一次性补尝,想留作后用,减轻子女负担。听姐姐说起这件事,我鼻子不由发酸,直想说:嗯妈,您的儿女都大了,大家怎么会不管您的事呢!
母亲去世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经历病痛的折磨,不久也撒手人寰。
父母年轻时饱经苦难,后来又为儿孙受尽劳累,忙碌一生,来不及等到应有的回报,就匆匆地走了。失去父母方知父母健在的幸福,他们留给我的是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永久之痛和无尽的思念。
父母走后,故土,老宅,昔日的三世同堂,渐渐成为记忆。然而,在我生命里,父母不会离开,只是眼前看不见而转在梦境中,生命不息,这种血脉相承的父爱和母爱自然不会消逝。当儿子就业和成家时,当小孙女呱呱坠地时,当兄弟姐妹聚集时,当大家庭有喜事时,我就想起父母,告慰他们,向他们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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