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老大
城西河口东岸,早年是一片参差错落密密匝匝的贫民区,聚居着生生不息的人们。亓老大一家也是这里的原居民,因他比一般人更穷,人又邋里邋遢愣头愣脑,所以邻里许多人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很多年了,亓老大身上的衣服年年都是老样子,寒冷冬天,穿戴的棉大衣和棉帽是当船员时发的,布面早已由蓝褪白,脏兮兮的,看样子多年未洗过,有几处还露出破絮;炎热季节,光着头,趿拉着拖鞋,只穿一件吊到膝盖的大裤衩,裸露一身黝黑膘肉和肚脐眼,身上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汗臭味,活像一个癞头和尚。每当他把右手姆指和食指往鼻子上一拧,“吭吭”声如响雷,鼻涕随手甩到哪里就是哪里,然后把手随处一搓了事;吐痰也不看地方,“叭”地一声一口浓痰,若是落到或挂到显眼之处,惨不忍睹。
大人们一般懒得跟他搭腔,有时见他凑上前来,应付几句后,便象躲避瘟神似的支支吾吾走开;孩子们受大人影响,见他从身边晃晃悠悠地走过,也使使眼色露出坏笑,有调皮捣蛋的,悄悄地往他身边扔石子,见他转过脸来正欲发作,马上吓得低头不吱声了。
亓老大走到河岸熙熙攘攘的露天集市,在菜农货担之间转悠。看到有卖萝卜苕的,走过去挑了几个,一番讨价还价后买了下来。一会儿又被一阵降价的叫卖声吸引,走到一个急于处理箩筐里剩货的菜农面前,买了一把汗菜和几颗青椒。每次过秤,他都勾头弯腰把眼睛盯在秤杆上,确信无误后才掏出钱币。咋咋呼呼与菜农一星秤一分钱地较真,他倒是找到不被人轻视的感觉。走时还腾出手来捡拾了一大把剥落在地上的烂菜叶。
这天下午,似火的烈日渐渐西沉,亓老大手提网兜下河边捞鱼。用网兜捞鱼比不上扳罾,只能在浅水处碰巧捞一点鱼虾。今天运气不错,扑腾一、两个时辰,总算逮到好几条毛花鱼回家。
日头接近地平线,映得天边和江面斑斓多彩、波光粼粼。老婆在家煮了一鼎罐苕粥,正准备炒菜,见有鱼到手,接过来就迟。邻里开始有人往马路上泼洗澡水为被炙烤了一天的地面降温,家家户户陆续搬出竹床摆放在自家门前开始歇凉。
亓老大从附近店铺打来贰两烧酒,搬出竹床,把一碗辣椒壳炒毛花鱼、一碗青椒炒冬瓜皮、一碗酸菜外加一碟臭腐乳摆在床面,自顾自坐到小板凳上,拿起酒倒进酒盅,美滋滋地咪了一口。
“老大,咪起来啦?”有人路过打招呼,他“嗯、嗯”应道。
“酸菜、臭豆乳也当下酒菜?”
“嘿嘿!”亓老大并不在意来人说话的那种口气,仰起头,咧嘴露出黄牙,一脸憨笑:“这么要得,这么要得!”
这时他老婆走过来立马接上话:“酒是他的命,就只晓得喝。”
“我哪总是喝呵,今天开荤,才喝一回。”
“喝,喝,喝,喝去死,穷得屁股搭板凳都戒不了。”
“哎哟,我一不偷二不抢,买点酒喝也犯法么?”
“亏得你还有钱买酒,看你拿么事来养活一家人!”
老婆的话让他如鲠在喉,他板着脸不吭气,闷头往嘴里夹菜,嚼完悻悻地又喝了一口。
亓老大一家确实很穷。他母亲是在讨饭时被父亲收留的,一家人早年从江北流落到江南,先是在大山脚下以耕种为生,抗日战争后期局势好转,举家迁到这里。
这里是一条曾经沦为英租界的内洋街,沿街英国领事馆、巡捕房、法庭、日本领事馆、法国天主堂及天主堂医院等等建筑尚在,路面西端,并由西向南延伸,原是淤塞成池塘的江汊上的一派滩地,杂草葳蕤,垃圾连片,后来人们陆续在此圈地,一户挨着一户地建起房屋,逐渐开辟成民居区。亓老大一家赶上先机,也在此地搭起有上下两层的木屋。
他父亲起初开裁缝店,专做布扣衣衫,直到这种款式渐渐过时揽不到生意,被迫背上长条凳走街串巷吆喝起“磨剪子镪菜刀”来,母亲则到处捡破烂。他底下相继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其中大妹很小的时候被送到附近收养婴儿的天主堂。一家人从兵荒马乱的年代走过来,建国后生活才开始有了安定感。
通过一位乡友的帮助,亓老大在一家航运公司当上船员,成为家中最早参加工作的人。有了稳定收入,他娶了老婆,几年之间生下两个女儿,小日子虽超不过一般人家,但也算过得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飘扬的生活风帆,因一次偶然事故,又无奈地落下桅杆。
那是一个冬天,铅空之下鄱阳湖浑浑沌沌一派苍茫,岸边树木田舍沉寂在淡淡雾霭中,更远处隐现朦朦胧胧山影。亓老大所在的小拖驳行驶在靠近岸边的湖面上,“突、突、突”轰鸣声平稳而有节奏,被船头推开的波浪顺流到船身,从两边泛起阵阵涟漪,船尾被螺旋桨犁出一道长长浪迹。突然,船体发生剧烈震动,停止不前。在操控室把舵的船长,这时发现方向盘只能空转。不好,螺旋桨出了问题。随后震动减弱,驳船丧失动力完全随水漂移。船上的几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趴在船尾勾着脑袋向下张望,确定螺旋桨不见了,不用说,螺旋桨脱落掉进水底。好在船小离岸不远,大伙儿七手八脚,总算把船锚定在湖中,然后探到螺旋桨在水下的方位。
船长把几个人召拢,说:“先要把桨捞上来,你们哪个下?”说话之间,把眼光停留在亓老大脸上。亓老大习惯于被支使,顾不上细想,随即应道:“好,我下吧!”他做事很卖劲,只是生性有点鲁莽。听了这话,大家不再多言。
临危受命,一股赴汤蹈火的豪气潮涌亓老大心头。“船上还有酒吗?”他问。得到的回答是:“冇有”。“那就烧点热水吧,我先暖暖身子”,“搞不得,搞不得,这样一热一冷更扛不住”,有人阻止,大家都极力劝说。可是劝阻不住,亓老大不由分说,烧好一锅开水,渐次舀入木盆里,全身上下连泡带搓捣腾了一阵。
他穿着裤衩,只身赤裸裸,一走出居住舱,寒风迎面袭来,禁不住一阵哆嗦,浑身发紫皱起鸡皮疙瘩,冻得嘴唇牙齿瑟瑟颤抖。他迅速从瑟缩中豁出来,拿住绳索往腰上一缠,扑通一声跳进水中。在入水的那一瞬间,整个头部窒息,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他感受到恐惧。在水中摸索了几分钟,刚触到螺旋桨的叶片,就四肢麻木、乏力,快坚持不住了。他伸出水面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再挣扎到水底,三下两下,左缠右绕,终于将绳索系在螺旋桨上。
船长象迎接凯旋的英雄,慌忙将亓老大拉上船,拥进舱,递上干毛巾。螺旋桨被另两个船员牵引到船上。上船后,亓老大感觉全身微微发热,经干毛巾一擦反而不冷了,穿好衣服还觉得挺暖和挺舒服。
螺旋桨重新安装好了,小拖驳上工作恢复如常,岂料亓老大的厄运却开始了。没过几天,他早上起来手和下肢关节发僵发硬,虽然活动后很快缓解,但走路时间长了膝盖就痛,以后又出现整个下肢关节肿胀症状,越走越疼。上医院针灸理疗,坚持服药,并遵医嘱自我调养,好了一阵,又差一阵,病情反反复复难见大的好转。医生说,这是免疫系统疾病,病情长,难根治。
眼看这种情况,大伙儿内心不免有点愧欠,于是平时都尽量给予关照,过年过节单位还给他发了慰问金。由调休到按医院开的条子病休,他呆在家中养病的日子多起来。最后,由于不能坚持正常工作,经医院鉴定主管部门批准,公司只好让他病退。
亓老大病退吃劳保,当时一个月只能拿到二十来块钱,准确地说,是二十块六角。收入少了一大截,生活再次陷入漂浮不定的窘境。
为了养家糊口,他顾不上时而发作的关节毛病,当起拉大板车的临时工,坚持不住就休息几天,病情好转再接着干,这样断断续续干了多年;他还在自家旁边生猪市场倒手猪仔赚取差价;有时提着网兜徘徊在江边指望捞些鱼虾打打牙祭。
亓老大老婆是从乡下老家嫁过来的,家境也不好,她图的是男人有工作。如今日子不顺,她心气也不顺了,仿佛身绑炸药一触即发,情绪失控时捶胸顿足疯疯癫癫,邻里背地里都叫她疯子。疯子经常赌气抱着小女儿回娘家,不出几天又被娘家赶回来。提起这种烦心事,亓老大很无奈,摆摆头,皱皱眉,说:“穷相争、饿相吵哇!”
亓老大晚上喜欢到茶肆听说书。从他家门口走到河边只有几十米,左拐是一条约莫一里长的沿河街面,两边分布着商行、各种店铺和茶肆,其间茶肆有好几家,并排在靠河一边。这条街虽是泥土路,却飘散着浓厚的老式街市味道。亓老大听说书从来不坐进茶肆,而是自带小板凳坐在门边旁听,省去茶钱。什么刘关张、赵马黄呀,什么武松、林冲、鲁智深呀,什么薜仁贵、姜子牙、二郎神呀,什么杨门女将呀,等等,他照样听过不少片断。
他三岁的小女儿营养不良身体羸弱,这不,入伏这两天又头疼发烧茶饭不思,刚看过中医,正在煎服中药。疯子一面照看女儿一面发泄怨气,搅得丌老大五心烦躁。晚饭之后,疯子仍碟碟不休,他索性拿起小板凳走向茶肆。
今天这家茶肆在讲《十五贯》,只见鼓书艺人左手打板右手击鼓,声音抑扬顿挫,表情眉飞色舞,正讲到娄阿鼠偷钱后用肉刀杀人灭口。亓老大摆好凳子坐下凝神静听,随着故事一波三折,早已把烦恼抛在脑后。
正听得入神,突然“啪”地一下,他背部被人扇了一掌,转头一看,原来疯子已经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疯子骂骂咧咧地拉他回家:“妈个x,伢儿不好过,你还有心思死到这里来。”一路上还带着哭腔说:“伢儿又吐又屙,有哪个男人象你,冇有事一样。”回到家里,丌老大摸摸女儿额头,哟,烧得历害。两口子赶紧将她送往医院,在急诊室很快确定是小儿麻痹。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女儿由瘫痪到恢复,遗憾的是,右腿受累肌肉很难完全好转,留下残疾。
夫妻俩三五天一吵、几个月一闹,家无宁日,一地鸡毛。终于有一天,疯子与亓老大离婚,嫁给江心洲一个比她大好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土改时划为地主成份,她并没有从那里得到自己所要的生活。她是怀着身孕改嫁的,不久生下一个男孩。离婚后,她见到亓老大反而客气了许多。她有时抱着儿子登门来看两个女儿,并向先前的婆家诉说心中的烦恼,说那个男人家里也很穷,她同样难得吃上几餐饱饭;说男人对她儿子很刻薄,动不动就骂孩子“小杂种”、“小贱货”。亓老大母亲看到小孙儿瘦得皮包骨头,心疼得流泪,把孩子要回来了。
也许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交回儿子大约两年之后,疯子竟然在一次车祸中丧生。
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曾经严历禁止贩卖的木材,开始在亓老大居地沿河一带的集贸市场少量上市。一些从山里来的贩木者,当天货卖不完,人回不去,便借宿在附近居民家中。
亓老大家两层住房占地近40平米,父母去世后,兄弟几家仍住在一起。他腾出底层属于自己的房间,用稻草打地铺接待住客,住宿费从最初每人每夜2元逐渐涨到5元,外加负责保管货物。山里农民不讲究住宿条件,图的是人有歇息之处、货物可以存放,且价格便宜,自然一说即合。这样两相情愿各得其所,一直相安无事。
一天晚上,亓老大收好一位老房客委托保管的435元现金,次日一早正要交还,一看锁在抽屉里的现金不见了。他在抽屉周围仔细找了几遍,怎么也找不到,一时手足无措。
房客说:“莫急,莫急,你再想一想,会不会搁在其它地方?”
“不会,我一向是这么搁的。”亓老大随即回答。
房客露出疑惑神情,喃喃地说:“怎么会找不到?”
亓老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挠挠头,说:“我老亓是么样人你是晓得的,我总不会玩赖吧!”
“是,是,老亓哇,我了解你,这种事你是绝对不会干的,你看看屋里其他人有可能拿么?”
“钱锁在抽屉里,冇有人晓得,有哪个拿!”说这话时,亓老大想到昨夜在自己家留宿的有多人,不排除其中有人作案的可能。于是说:“要不我们报案吧?”
“最好先不要报案,你还是问一下好,万一哪个拿了,还给我就冇有事。”
“不消问的,我屋里不会有人拿。”
两人走进派出所,随民警返回看了现场,又被带走了。在讯问过程中,亓老大这才想起儿子小宝昨晚回家照过面。小宝已经成年,顶职到父亲原先的船上工作。派出所把小宝从鄱阳湖船上传到所里,通过严历讯问,他终于承认钱是自己偷的,并交待了作案过程。
原来,小宝所在的小拖驳完成任务后一般都停泊在鄱阳湖边,拖驳四周清清冷冷,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一帮人无所事事,主要靠打牌赌钱来消磨时间。小宝这阵子手气不好,一点工资输得精光。那天晚上他回家是想找点钱,当然他不能直接找父亲要,只得偷偷找到钥匙打开抽屉,结果有了意外发现。面对这一大笔钱,他不敢贸然拿走,于是把钱藏匿在楼顶屋梁上,想试探一下反应再伺机行动。
根据小宝交待,民警带着他在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屋梁上取到赃款。当时正碰上全国“严打”,小宝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家里出了大事,亓老大已经出嫁的大女儿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知所措无能为力。在上山下乡运动中,她初中毕业因家庭是特困户而被照顾留城,在郊区一家工厂当工人。想到弟弟年纪轻轻遭受牢狱之灾,看到父亲深陷的眼窝和一夜之间增长的白发,禁不住泪眼婆娑。丌老大抑制住内心的悲伤,用平静的语调安慰道:“莫哭,莫哭,杀人偿命,偷钱坐牢,哭也冇得用。要是他在里面表现好,说不定可以早点出来。”
不料,他们等到的却是不好的消息:小宝越狱,被加刑两年;接下来更是一声霹雳:小宝在狱中自缢身亡。
亓老大年届六旬,本来身子骨还算壮实,儿子死后,留存在他内心的一线希望完全破灭,高大的块头也随之萎悴了好多。
早在儿子被拘那一刻,他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一直为自己轻率举动而懊悔。他恨自己头脑简单好糊涂,如果当初慎重一点,也不至于造成今天的后果。当辗转百里之外来到监狱看到儿子遗体,饱经磨难情感麻木的他欲哭无泪。他心如死灰,走起路来目光呆滞、步履蹒跚,老态骤现。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活动范围越来越小了。他有时从家门口晃荡到附近河边和长江边,有时反向从家门口徘徊在前方十字路口内两棵老行道树下,踉踉跄跄出现在周围人视野,仿佛只是证明自己的存在。转眼近半个世纪,周围的一切变了又变。在他眼中,唯有门前的江河一如从前奔流不息,路边这两棵相隔六、七米的苍老梧桐,仍旧是他当初来时的那个样子,枝繁叶茂,古木参天,粗大的树干两个成人才能合拢,斑驳的树身和根部的空洞尽显岁月沧桑。人们已经不在意他在做什么,更不关心他在想什么,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自己一路走过来的酸楚。
他对身边的小女儿和出嫁后回来探望的大女儿说:“我过惯了穷日子,也拖累了你们。不过我这一生冇做过亏心事……以后就靠你们自己照乎自己了,好好做人,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在一个秋风习习的日子里,过往的人们见到老树下有一个人,衣衫褴褛,蜷曲着身体躺在地上,以为是乞丐,都不在意。直到傍晚,有人发现他一直纹丝不动,走近一看,他魂已去了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