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夏,我接到太平派出所电话报告:当地的老乡在一个小地名叫火石溪的地方打猎,死了两个人。两条人命,案情重大,我一边向局长报告,一边上报公安处刑侦科,然后告诉派出所和太平区公所,准备向导和背器材给养的人,选壮实一点的老乡,因为路程比较远,案发现场属于我县北部的原始森林,那里属于无人区。要求派出所先去一个同志,在离现场最近的那户农家等候我们,把准备工作都尽量做在前面。 当时我们雅安还是地区建制,还没有地改市,所以地区还是公安处,县局还是刑警队,是在1997年才升格为刑警大队的。
两个小时后,公安处刑侦科赶到了局里,简单听取了情况汇报以后,我们便立即向距县城30公里的山区小镇太平出发,现场位于一个小地名叫“火石溪”的原始森林里面,距太平镇还有三十华里的路程,你可别小看这三十华里的路程,那里一山更比一山高,根本就是没有路的,一般人是不去的,只有打猎的和挖药的才会到那个鬼地方去,有的地方连撵山狗都上不去,因为狗的爪子不能象人的手那样攥住藤蔓大绳往上爬,它们只能从别的地方绕道而上,可以说,一辈子去一趟就再也不想去第二趟了。要说到底有多难,听我后面慢慢告诉你吧,那里的海拔均在3500米以上,到处云都是雾缭绕,古木参天,鸟鸣兽吼,渺无人烟,那完全就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那里有许多国家的一二级珍贵野生动物,如大熊猫、小熊猫、羚牛、豹子、白唇鹿、獐子、麂子、黑熊、野牛、盘羊等等,因为那时候国家还没有颁布保护野生动物的法令,所以,这里的老乡们常有上山打猎的传统和爱好,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家家养狗,户户有枪,民风彪悍,侠义豪爽。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当天是无法到达现场的,只能在距现场最近的一户人家休息,养精蓄锐,并在夜里12点钟出发,争取在次日上午10点钟要赶到现场,必须在中午12点钟完成现场勘查,才能够在当天之内顺利返回。
山区的天总是蒙蒙细雨,崇山峻岭雾气蒙蒙,羊肠小道顺着山间溪水蜿蜒上升,尽管大家都穿着雨衣,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还是湿漉漉的,说不清楚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向导是当地的一个猎户,背着一支黑幽幽的猎枪走在最前面,他的两条爱犬总是在他的前后跑来跑去,像尖兵一样搜索着周围草丛树林里面有无危险存在,显得格外兴奋。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最偏僻的一户人家,山里人都非常好客,早就把准备好了的酒菜摆在桌子上了,有腊肉,有麻辣鸡,还有山区老乡家特有的野味野菜,很是丰盛,这里老乡自己烤的包谷酒度数可是不算低,生存在海拔较高地方的人们,一是能吃肉,二是能喝酒,山里人都是大腕喝酒,大块吃肉,也算是当地的一种民风民俗了吧。
酒足饭饱之后,还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们都借着酒劲在楼板上歪七竖八地躺下了,不到一只烟的功夫,各种各样的鼾声就已经让人心烦意乱的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天生的一种毛病一辈子都改不了,就是只要一遇到大案子人就会显得特别的兴奋,精力也就会特别的旺盛,我躺在楼板上,设想着明天现场上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和处理方案,设想着路上和现场勘查的分工。。。。。。
起来啦,马上出发!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听见喊声,翻身弹起,一看表,时间是午夜零点钟过一点。我们的队伍在雨中越走越远,向导在最前面,五个当地的小伙子紧跟其后,他们背着锅碗瓢盆、粮食腊肉,干笋木耳、砍刀大绳,还有烧酒,以及现场勘查的器材,再交代一下,我们还专门让一个老乡背了两包炸药,每包撕开有16管,这可是烧火做饭用的,因为老天总是蒙蒙细雨的,现场上基本捡不到干的柴火,只好撕开炸药洒在柴火上做饭和取暖,要知道这炸药没有雷管是不会爆炸的,而且它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肯燃,哪怕柴火是湿的也非常好烧,如果没有炸药,柴火要是湿的就麻烦了。我和派出所、公安处的同志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我们走山路可不如当地的老乡得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显得非常吃力,也非常累,雨越下越大,虽然是在夏季,可是山区的夜晚依然是寒气袭人,黑咕隆咚的深山老林里面,时不时的传来一声声野兽的嚎叫声,特别是有一种鸟叫的声音怪怪的,不时在山谷中回荡,让人总是感到阴风惨惨的,令人毛骨悚然,我仿佛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不安全,于是悄悄地将子弹推上膛,关上保险,作好了随时都能战斗的准备,这才觉得踏实了一些。
其实早就已经没有路了,连方向也搞不清楚,大家只有一个接着一个,气喘吁吁地跟着向导的脚印吃力的往上爬,我感觉就像当年的老红军在长征一样,每个人的体力都在强烈地透支着,嗓子里面干的直冒烟,也不知道还有多远,想问一问到底还有多远,可是累的都懒得说话了,队伍当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反正不能被拉下,你想想,一个人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又是在夜间,万一掉队落单了,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啊,努力再努力,加油再加油,坚持就是胜利,我在心里暗暗地鼓励着自己,我看见大家常常是把两只手也放下来,和我一样,象狗一样的爬行。
天蒙蒙亮了,我们在一座叫做“娃娃岗”的山岗前休息,山里人的土话把休息叫做“放哨”,吃点干粮喝点水,补充一下能量,恢复一下体力,大家也不管地上全是湿的,也不管草丛中有没有什么小虫子啊四脚蛇的,一个个都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个娃娃岗是翻了好几座山之后的又一座山,我们要从这几乎是90度的悬崖峭壁上攀岩而上,向导告诉大家,这爬“娃娃岗”就像是妇女们在生娃娃那样恼火【四川话,恼火就是吃不消的意思】,所以才得名叫娃娃岗,可想而知,这娃娃岗有多么难爬啊。我们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谁要是打退堂鼓,一个人也不敢往回走啊,万一要是运气不好,碰上野猪狗熊这些大东西可就麻烦了,只有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向导把枪固定在背上开始往上爬去,他的两只撵山狗一看上不去,立刻就消失在这深山密林之中了,向导说它们知道该从哪里上去,它们会跑到前面的必经之路上去等我们的。
向导在用砍柴的弯刀在前面为我们开路,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一会抓着藤蔓,一会攀着树根,一会又抓住向导和老乡们放下来的大绳往上爬,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大家在此时都特别地专注投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山涧,我们一个个跟杂技演员差不多,象猴子一样在这悬崖峭壁上折腾过来,又折腾过去的,衣服已经被露水汗水雾水湿透了,稍稍休息一会就会冷得发抖,常常有人的衣服被撕开,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是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大家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四条腿”往上爬的机械动作,人好像都到了极限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大声喘气和用力的声音,我觉得脚板底下特别的痒,第一反应就是可能遇到干蚂蝗了,这干蚂蝗也叫山蚂蝗,它们是生活在高海拔的一种蚂蝗【学名叫水蛭】,很恐怖的。我赶忙骑在一棵树丫上,小心翼翼地把鞋袜脱了,果然是一根干蚂蝗正在贪婪地吸着我的血,本来这黑色的山蚂蝗只有火柴棍那么大小,可是,现在它吸了我的血以后,已经象手指头那么粗了,胖胖的,亮亮的,一动也不动的吊在脚板上,任凭我把它扯得象橡皮筋一样,就是扯不下来,它的吸盘紧紧地咬住了我的脚心不放,我开始紧张起来了,头上冷汗直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向导来到了我的身边,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见他拿出来一个土烟袋杆,拔掉烟嘴,用一根草棍通了点烟油,然后抹在山蚂蝗的身上,山蚂蝗扭曲了几下吃得胖胖的身体,啪的一下就掉下来了,但脚底下的血却是流个不停,向导又抓了几匹草叶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再压在我的伤口上,血很快就不流了。
当地老乡对付山蚂蝗的办法用烟油是最灵的,这是当地老乡们吸的一种土烟,劲特别大,现在只有老年人还在吸它,年轻人已经不吸这种烟了,我们这里有两种蚂蝗,一种是水蚂蝗,浑身翠绿翠绿的,看着很漂亮,但是也很可怕,它们常常把你叮的鲜血长流的,有时候它们会趁着动物喝水的时候钻进它们的鼻孔,然后就长时期的潜伏在他们的身体里面,悠闲自得地吸食它们的鲜血,最后让这个动物慢慢的消瘦,直到死去,现在,由于长年不断的使用农药和化肥,水蚂蝗已经不多见了。另一种就是山蚂蝗,它们生活在高海拔的崇山峻岭当中,黑黑的,象火柴棍大小,密密麻麻的非常多,让人看见头皮都会发麻,它们在草丛树叶上蛰伏着,一动也不动,只要是有人或者动物经过,它们立刻就会粘上去,常常都是第二个人最倒霉,因为第一个人经过的时候把它惊醒了,它立刻就像眼镜蛇一样抬起头来,当第二个人经过的时候,它就会无声无息地粘在你的身上,哪怕是你的衣服再厚,它也能钻进去,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它们到底是怎么钻进去的,因为衣服袜子上都是完好无损的啊,它会悄悄地一边咬开你的皮肤,一边分泌一种毒素来麻醉你,使你一时半会不知不觉的,然后它会把头钻进你的肉皮里面,有一个吸盘死死地粘在你的身上,任凭你怎么拽它也不会掉,然后贪婪地吸食你的鲜血,等它吃饱喝足以后,就会变得象手指头那么粗,把它弄在地上怎么踩也踩不烂,就像是块橡皮筋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但是它们却最害怕烟油和盐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说到这里,我再告诉战友们这大山里还有另外一种更加可怕的小生灵,当地人把它们叫做“草虱子”,平常只有黄豆粒那么大,也是象蚂蝗一样专门吸食动物血液的,有时候人也会被它咬到,最为可怕的是,它咬人的时候,常常是脑袋完全钻进了你的肉里,只把整个身体留在外面,等它吸饱了你的血之后,就变得象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了,任凭你怎么拽,它也不肯出来,就是拽断了,它的脑袋仍然还是紧紧地咬住你的肉不放,而且,如果是人被它咬了的话,多数都是在大腿根上,你说可怕不可怕?不过,你只要是用烟头一烤它就会掉下来的,还有就是突然间猛的一拍,它一般也会掉下来。
好不容易我们终于爬到现场上了,看见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动物粪便,向导告诉我们这是大熊猫拉的,这是野牛拉的,这是麂子拉的,这是野猪拉的。。。。。。,太累了,也太热了,我们脱了衣服光着膀子让山风习习的吹着,浑身上下就像是开了锅一样腾腾的冒着热气,向导叫我们赶快穿上衣服,并告诉我们在这大山里面,就是再热也不能脱衣服,不然是要得病的,也不知道会得什么病,但是,我们从他那特别严肃的表情上,已经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向导的两只撵山狗已经悄悄的爬在他的身边了,它们在不停的摇着尾巴,轻轻地舔着向导的手背,那个亲热劲就别提了。向导告诉我说在一个多月以前,他在山上打猎,抽烟的时候发现烟子总是不肯散去,这是当地老乡自产自销的一种土烟,味道特别浓烈过瘾,一般人可抽不了,这可是个好征兆,肯定是附近有一只公獐子死了,他马上兴奋起来,结果发现了那只死去的公獐子,得到了那个昂贵的麝香,因为母獐子是没有麝香的。
十点多钟,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现场位于一个大山的洼地,面积大约有500平米左右,现场上还有三个青年人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五六只撵山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可伶巴巴地看着我们,偶尔摇动一下尾巴,情绪十分低落。山崖边的一个避风处摆着两具尸体,面部被树枝所覆盖着,一具的头上,一具的胸部,均有两处致命的贯通伤,伤口周围已经有了厚厚血痂,此时的尸僵已经开始缓解,尸体的低下部位出现了散在性的尸斑,他们那微微半开的眼睛,仿佛还在充满着对大山的眷念,我们一边处理现场,一边听取着当事人那颤抖的陈述:
“我们是前天到火石溪来打山【打猎】的,在祭拜高山爷【山神爷】的时候,有一方的纸钱没有烧透,带领我们的老猎人说,看见没有,这个方向的纸钱燃的不好,这个方向是不能去的,我们几个年轻人还笑话他是个老迷信,结果我们刚刚放了狗还没有几分钟,就在他说不能去的那个方向“上了欠“【即撵上东西了】,一只獐子被撵上了树,獐子虽然是鹿科动物,但是它逼急了也会跳到树上去的,但是比如鹿子、麂子、山羊、盘羊等鹿科动物就不会上树,我们正准备把它打下来的时候,一个伙伴说先不忙打,让另外两只“教狗子”【即还不会撵山的幼狗】跟着老猎狗学着咬一咬,这时候大家就靠在山崖上抽烟休息,听老猎人讲一些关于打猎方面的常识和趣闻,看着几条狗在树下围着獐子跑来跑去的狂咬狂叫,不料一只教狗子绊到了靠在山崖上的猎枪,枪倒了,砰的一声,枪走火了,两个人顿时就倒下了。。。。。。”
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一些事情就像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好像是有点命中注定的感觉一样,说起来好像有些唯心主义的味道,可就是不好解释得那么透彻,也不容易解释得那么让人心悦诚服,你看他们在烧纸钱祭拜高山爷的时候,为什么后来出事的那个方向就是燃烧不好,老猎人说不吉利,那个方向不能去,年轻人却不相信,还说是老猎人是老迷信,结果事实却证明了老猎人说的话视乎还是有点先见之明的啊,你说是迷信吧,好像又不太合适,你说不是迷信吧,好像又有些巧合,关键是最后的结果应证了老猎人的预测是正确的,看来,有的事情在先前可能就会出现一些预兆的,只不过我们能不能觉察得到,是不是能够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罢了。他们本来是去图个高兴好玩的,谁知道顷刻之间,欢乐就变成了悲剧,两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没有了,这也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不幸,他们也因此而付出了人生的惨痛代价。
这时候,负责做饭的人已经把饭做好了,由于海拔的原因,饭菜都是半生不熟的,可是大家却吃得非常香甜,饭后,我们的队伍里面,除了增加了几个年轻人和几条撵山狗以外,还有两具尸体,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确实不简单,他们硬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从那么高的悬崖峭壁上,翻山越岭地把两具尸体背了回来,你不得不佩服这些山里人的吃苦精神,他们个个都是好汉。为了行动方便,我们扔掉了锅碗瓢盆和没有吃完的食物,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又是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了,我们一个个倒在地上,也不管脏不脏,湿不湿的,反正是躺下了,一点也不想动了,真累啊!这次的现场是我这一生当中出的最累的一次现场,那一身衣服全是泥,根本就看不出布的颜色了,回来以后,让看守所的犯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不要了,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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